016生辰
姜落再次醒来时,觉得头昏脑胀,嘴里隐约有股蜂蜜味,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错乱的记忆碎片就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姜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终于缓过神来。她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杯水,水位很低,已然冷却,应该是昨晚用剩下的,拿起闻了闻,是蜂蜜水。 晕乎乎的脑袋没有思考,立刻给出答案——是严佑。 但严佑不在。 姜落一个激灵,脑袋一热,已然清醒过来,酒精麻痹过的神经只能跟着喘气声微微歇息。 一天的休沐日结束,严佑不在府上很正常。虽然很合理,但姜落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 姜落有些慌张地检查自己,发现自己的衣服只是脱下了外衫,伤痕没有外露,身上也没有清洗过的痕迹。 “云枝?你在吗?”姜落掀开被子,连忙朝门外去,见不到严佑,加重了她心里的不安感。她不该喝那么多的,今日的请安恐怕也已误了时辰——说了那些话,应该是不会暴露身份的……吧? 云枝应了一声,随后出现在了姜落的视野里,“小姐。”她看到姜落如此着急,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了,“严二公子已经回衙署了,叮嘱您好好休息。请安的事不用担心,他已经都说好了。” 云枝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略有些拧巴,“你……没事吧?” 姜落松了口气,情况好像没那么糟,“昨晚,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严二公子只吩咐了准备热水,然后就把房门关上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他从房间里出来,回到了他的院子里……我没听见其他声响。” 姜落眉头松开又皱起——整个过程只有严佑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浅浅点头,“没关系,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可能被发现了。” “嗯。”云枝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姜落身上扫视,确保她的身上没有其他凌乱的痕迹,她看起来并不觉得暴露身份是个更要紧的事。“人没事就好,那我们先吃饭,再洗个澡?” 姜落张了张嘴,有些怔愣,“我刚想问和离书在哪里……” “姜姑娘您如果真的需要,我当然会给,但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沉家如果没有考虑好,是不会这样做的。”云枝劝她大胆些,不要如此畏缩,迟疑片刻又改口道,“再者,沉小姐也不愿看到这样半途而废的情况发生。” 劝姜落自己是没用的,但如果用他人来牵制姜落,她就很容易陷入强烈的自我道德约束中去。 即使里面没有道德绑架的用意。 在提到沉妙瑜的时候,姜落心里的秤已经偏了,“那……先吃饭吧。不过,和离书可不可以给我?”看到云枝的眼神,姜落默默举手,“我保证不做坏事。” 坏事来找她的时候可不一定了啊。 “……好。”姜落毕竟有信誉可言,云枝也没有多纠缠。 随后姜落看着吃食端了上来,起先以为是云枝吩咐人准备的,忙说,“……倒也不用这么多菜样,一碗粥就够了。” 云枝没答话,只是准备好碗筷,放好了用来擦嘴的新手帕以及用来漱口的清水。 她站在一旁看着姜落慢慢吃着小米粥,想到自己去厨房说了一堆,叮嘱了好些宿醉后的吃食,结果厨娘听完后笑起来,“云枝姑娘,二少爷早些时候已经吩咐过了,哦对了,夫人也给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少吃食,您别担心。” 云枝不放心,又听了听严佑要求了什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叫人把水果榨成了汁,让人准备的是红枣小米粥,锅里正熬着鸡,一旁还煲着骨头汤……还有小葱烧豆腐,山药肉末蒸蛋,清炒菠菜…… 厨娘报了一串菜名,问她要不要添点什么的时候,云枝只觉得一阵眩晕。她正担心吃不完,就看到了一旁特殊的摆盘,放菜的位置很多,但每个位置能添的分量很少,整体的尺寸也比上次大婚日的小了许多。 云枝看着面前的姜落慢慢吃完时,有些惊叹。 他不仅摸清了喜好,也摸清了胃口的大小。 若说被发现了身份,应当不是这个态度吧?又或者,这只是顺手之便——大户人家吩咐几句的事,也算不上劳神费力。 一个人只用心一成,在另一个人眼中却算得上十成。 因这样被哄骗的女子,云枝见得不算少,她还是决定不要特意告诉姜落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留在姜落身边可没有“撮合”这种任务。 姜落默默吃着,心里却知道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不吃水果,纯粹不喜欢,但摆在桌上时依旧会咽几口。师娘说,喜欢吃的,就多吃几口,不喜欢的,就少吃几口。不能只顾着自己喜欢的吃,这是在别人家吃饭的礼节。 云枝会给她递桃,严佑会给她榨成汁。 她知道他的细心体贴。 姜落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放着摆好的书,书角微微翘起,有些粗糙的毛边,略微泛黄——严佑怕她无聊,很早就挑了一堆书放在她这里。 落空的时候姜落读过几本,偶尔能发现里面夹着一些批注,压得过平,似乎是连主人都忘记的存在。她读起来,仿佛在和当时的他同频交流。 思绪飘荡之际,又被现实抓了回来——她不可能一直这样和严佑待在一起。 说不上难过,那情绪的强烈程度仅仅相当于是认识了一个投缘的好友,面临了一场分别。 若要说是她会因为这份体贴入微想要留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师父师娘哥哥姐姐都爱她,都照顾她,她自己也—— 等等,严佑似乎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想要想明白,却想不明白。 浴桶的热气不断向上冒,熏红了姜落的脸,她躺在浴桶里,将头往后仰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端生出一种挫败感——或许姜莲一开始不让她出来是对的。 沐浴过后,姜落觉得舒服了些。 云枝抬头看天,太阳被乌云遮住,天气转凉,整个大地像是被灯罩盖下,“我去拿件披风。” 姜落点点头,站在房门口正要进屋,忽然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她缓缓起身,走向院子里的那棵移栽过来的枣树。 枝叶颤动,树干微晃,似乎有什么要掉下来。 姜落左右巡视了一番,捡起几块鹅卵石藏在身后幽幽走了过去。 咚的一声,树上掉下来个人。 “哎哟——”她轻轻哎哟一声,揉着摔疼的屁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感觉后背被人砸了,她想痛呼又咽了回去,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嘶——别、别打——” 姜落看清面孔后收手,“抱歉,是你啊。我还以为进了贼。” 茉莉刚想反驳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来,说得没错,她就是贼。 姜落看着她,“真是来偷东西的?” 茉莉眼神躲闪,回避她的目光,“我,我就是想吃几个枣。” 姜落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枝叶,微微皱眉,枣树还没到结果的时候。 “不要撒谎。这样不好。” 师娘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嗨、马上就结果了……”茉莉敷衍了几句,直接进入正题,“其实吧,我是有事来找你。你上次给我的……呃……钱?”她斟酌着用词,那些首饰被她拿去典当了,可不就是钱么。 “算了,先别管那个了。”茉莉咬了咬手指甲,深吸一口气,“……总之,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也就是,我需要钱。” “我会想办法的。”姜落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但你以后不要偷严家的东西,可以吗?” “富人你还分好坏?”茉莉皱着眉头应下,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压榨穷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分穷人好坏啊……” 姜落一噎,回答不上来,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茉莉连忙走开,爬上枣树重新翻上了墙,做了个口型,“到我家啊……” 茉莉对脚步声很敏感。 姜落有所感应地一转头,就对上了云枝。 “那是谁?”云枝捕捉到一个背影,快步上前将披风给姜落披上,视线却停留在刚刚的枣树上。 树叶轻轻摇摆,遮掩着稀稀落落的阳光。 “找我借钱的。没事。”姜落简单答应着,并不想让云枝深究。 “你在京师……有认识的人?”她问。 “算不上认识,我小时候和她见过。”姜落老实作答,但更深的也不会细说就是了。 “……哦。”云枝略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多想。毕竟姜落是替嫁,有些特殊,真正要找她的人不会直接从严府送拜帖。 “进屋吧,柳嬷嬷刚刚叫人拿来好些治风寒的药来。” “治风寒?” “天气转凉,许是担心你。” 变暗的天色让人有一种提前进入夜晚的错觉,而真正夜晚来临之时又觉得这一天真是无比漫长。 灯笼轻摇,险些晃出了月光。 衙署里的严佑提着两坛酒找到了游席知。 月色昏暗,边缘是一道模糊不清的界线,而另一边有着锋利的边缘。细碎的月光被窗棂割开,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变成一块一块的。 “哟,难得啊。”游席知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着眉头皱起的严佑便开始调笑,“我上次见你这副模样还是要成亲的时候呢。” 他嗑了一下瓜子,朝外吐出瓜子壳,并不在意严佑的烦恼。 严佑不自然地舒展眉头,挂上得体的微笑,“太闲了。找你聊聊。” “啧……少学你爹那一套,笑不出来就别笑。”游席知冷哼一声,在床上盘腿坐起,“说吧,想找我打听什么?当然啦,我不一定会告诉你就是了。” 严佑为他斟上一杯,正要递过去,被游席知拦住,他一手抬起酒坛就往嘴里倒上满满一口,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小家子气的,留着你自个儿喝吧。” 严佑抿上一口酒,喝得少。昨晚一夜未睡,今天觉得头疼。他想要问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抿上一口酒。 游席知睨他一眼,“这么愁?行吧,给你讲点开心的事儿,比如我的阿莲,还有我那孝敬的徒弟们。” 严佑动作一滞,莫名笑了一声,“好啊。讲讲吧。” 酒过三巡,窗下的影块已经移位,严佑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他只是来印证结果的。 游席知有三个徒弟,每每提得最多的,是最小的那个,其余两个皆是粗略代过,甚至不提。 区别太明显了。 游席知以为这些生活细节不会出卖任何人,又谨慎地选择了对贺兰梓和迟央淮的事闭口不谈,他潜意识里认为,姜落和姜莲不可能和他碰上。 辛辣的酒淌过喉咙顺流而下,刺激着神经不断兴奋。游席知歪着头看向严佑,略带审视,“怎么个事儿?以前可不见你这么积极的。” 严佑自嘲地笑了笑,“这不是娶了妻么。” “哈——你小子。”游席知没听出话里有话,只当他在打消自己的顾虑,“也要跟我比起秀恩爱了是吧?嗯哼,说吧,我听着呢。” 摩挲杯口的大拇指暴露了严佑的焦虑难安,他没有接话,只是仰头喝了一杯。 爱吃热食不爱生菜水果,喜欢睡硬床,同时怕冷怕黑,喝醉了会小声哭……这些习惯和细节都对得八九不离十。 他现在有机会找出“她”的姓名,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沉默。 他在期待“沉妙瑜”就是沉妙瑜,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他不说,他掩饰着,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就能安于现状,“规矩”地走完后半生。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蒋蓉姜落是去喝酒了,只敢说她染了风寒。 但一看到那张脸严佑就会知道,一切都是错的。 庚帖不是她的,聘礼也没有真正送到她家,更别说什么名正言顺了。 他永远只能喊她“夫人”,两个人永远只会心照不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切相处都会沾上欺诈和虚伪。只要她不主动揭开,他就会一直自欺欺人。 到头来,什么都不作数。 “骗子。” 严佑眼眶一热,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后拿起酒坛,跟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酒水过喉,呛得他连连咳嗽。 “喂喂喂——别那么喝,又伤身体又浪费酒……”游席知劝他,“你这吵架了就明说嘛,我又不笑话你,一整个怨夫的模样……” 严佑重重放下酒坛,恍惚着,“抱歉……失态了。”字句实在道歉,语气却是气不过。 他不甘心,也不管是否有理由,便直截了当了问出来,“你家那个最小的……生辰在几月?” “三月……三月初吧……我算算,今年十八了吧……”游席知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嘶……具体啥时候呢……这些都是阿莲念着呢,我哪记得啊。怎么,还跟我徒弟比上年龄了?” 那模样装起来,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谁的生辰他都可能忘,唯独姜落的不会。 ——“我想在春天死去。” ——“好巧。” 记忆里的女孩第一次笑的时候,是因为这样的巧合让她感到欣慰。 “三月初……十八岁……”严佑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模样有些癫狂,笑声惹上痛苦。 他以为只有生辰会作假,没想到年龄也是假的。就像二十六和二十八的差别没有十六和十八之间明显。 其实严佑只要再细心些,就会察觉,只不过姜落的纤瘦掩盖了那一点差别。 游席知觉得今晚的严佑恐怕是疯了,他拍了拍严佑的后背,“吵这么严重啊?你没事儿吧?难不成喝酒喝中毒了?哎哟你这——” 严佑抬手摆了摆示意他停下,接着重新站了起来,往后趔趄几步,“……没事。麻烦你待会儿自己回去了。”他提着酒坛往回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被人狠狠地揍出来了淤青。 推开偏间的房门,严佑砰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笔墨纸砚被扫在地上,发出脆响。 浓墨沾染在衣服上,浸入了酒味,变得腥涩。 衣衫不整,形象邋遢。 严佑瞥了一眼公文,看着上面批注的日期,似是不耐地闭上了眼。 “四月了已经……”他呢喃着。 “还是想祝你……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