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还有易杉的眼神,怎么说呢,在这以前林寻并没有亲眼见过杀人犯的眼神,或是那些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还者的眼神,她只在书上读到过,在影片里瞥见过。 到这一刻,林寻终于亲眼见到了。 易杉的表情就和之前一样,淡淡的,笑起来也不会太明显,不笑的时候也不会显得很凶,一副时时刻刻都是平和的模样,像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张脸,衬着那样一双眼睛,加上那些血,这令他整个气质整个人都变了。 林寻打从心里发凉,却不是因为自己将要面临死亡,说到死亡她远比这个数据npc更加经验丰富,她真正恐惧的是他的基因数据来自许亦为——一个陌生的他。 此时的易杉已经扔掉擦血的布,看了林寻一眼,却没有靠近,反而走向另一边的墙壁,靠坐在墙边的条桌上。他的一条腿微微曲起,另一条腿落在地上,他随手摸了下兜,翻出烟和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烟头,放到嘴边吸了一口。 在“林觅”的记忆里易杉是不抽烟的,而且有抽烟习惯的人身上一定会带着点味道,而易杉的气息很清爽,牙齿也很白。 林寻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在之前死掉的npc里,劳改犯的房间里有烟,陈放似乎也是会抽烟的,但不知道是否频繁。 也就是说,活下来的npc继承的不只是死掉npc的性格、气质,还有习惯。 经过短暂的思考和缓和,林寻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有些东西也渐渐明白——易杉暂时还不会杀她,他还在享受着一刻的氛围,杀手的安静时刻。 这就像是有人看风景会将自己投入进去,听不到周围的吵闹一样,他们需要那样的沉浸,需要那一刻从现实中抽离。 再者,演了这么久,瞒了这么久,他一定憋坏了,如果一个活口都不留,不让余下两只待宰羔羊分享他的胜利,那他做了这么牛逼的事岂不是无人知晓? 此时的林寻根本无暇去想为自己争取生存机会,也没有“反派话多”这样的念头,她心里有无数个问号,只有易杉才能解答。 “前面的人都是你杀的?你才是觉醒者。”这是林寻第一句话,尽管她的声线听上去还不算稳。 易杉一手拿着烟,看向林寻,勾起一点笑容:“不全是。” 都这个时候了,他当然没必要撒谎。 林寻仔细过了一遍脑子,是的,有些npc易杉根本没有下手时间。如果是王曦,易杉和徐信都有作案时间;陈放的药易杉也有机会换掉;劳改犯被杀时间无法确认;胡旭的话,他同样也有时间。 想到这些,林寻又看向中了几枪靠坐在地板和墙壁夹角处的徐信,徐信的伤口依然在流血,如果不尽快将子弹取出并且止血,他根本撑不了多久。 但易杉始终在慢条斯理地吸烟,他根本没有要救徐信的意思。 林寻问:“你们是合谋?” 徐信的脸非常白,说话时气息很不稳,他的眼睛已经不能完全睁开了,看上去又虚又弱:“一开始是,后来我是被他骗了。” 林寻琢磨着徐信的话,就听易杉回答:“他是第一个觉醒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然后我就将他找了出来,我们算是合作。” 林寻这才明白:“合作只是暂时的,你们都需要对方打掩护,需要综合双方的信息情报,搅乱视听。等到事成,你们再决一胜负。” “差不多。”易杉笑了笑。 林寻缓慢地点头,嘴里说着:“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你是私家侦探,你能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易杉亲口承认过,他接受陈太太的委托调查跟踪陈放,所以陈放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易杉是最了解的人,兴许比陈放自己都要清楚。 陈放和陈太太在自己家里打架,即便动静再大,劝架也不符合易杉的性格,他以往低调惯了,不管出什么事都不会往前冲,做私家侦探最重要的就是会“隐身”。可当时易杉不仅跑去劝架,还不慎误伤了陈太太。 还有,陈放和陈太太之所以吵得那么凶,还是因为易杉调查到的东西,那里面的内容很有可能是添油加醋过的。 是的,陈放和陈太太是整个事件的开始,也是导火索。 林寻又看向徐信,问:“你来我家里借女性用品,只是为了踩点对吧?你要确保我在家里,我只有一个人。你根本就没有妹妹。” 徐信很轻地点了下头:“但我的计划被破坏了。他不同意我第一个对你下手。” 林寻接道:“虽然对我下手很容易,但如果死的是我,你和他都是最有嫌疑的人。” 话锋一转,林寻又问:“王曦是你杀的?” 她问的是徐信。 徐信:“是。” 林寻接着问:“胡旭呢,是你动的手?他去管理员那儿,是他告诉你的?” 胡旭去管理员宿舍按理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连胡旭的女朋友朱迪都以为胡旭去找“林觅”了,胡旭根本没有理由将自己的去向告诉平日毫无交集的徐信。 仔细想来,胡旭会透露行踪就只有一个理由:打听八卦。 徐信虽然是陈放的医生,但胡旭贸然去问陈放的隐私,徐信必然不会告知。胡旭不傻,不至于这么莽撞,但如果是易杉呢? 出卖他人隐私本来就是私家侦探的工作内容,胡旭给钱,私家侦探提供情报,这很合理。再者,陈放和陈太太的吵闹打斗事件,易杉全程参与进去,他知道得最多。因此胡旭很有可能会将自己去了管理员宿舍一事告诉易杉,甚至约了易杉。 但胡旭没想到等来的是死亡。 至于让胡旭服下安眠药,并为胡旭放血,这件事并不难,不一定是医生才能做到,就刚才易杉杀人的手法来看,这对他就是小菜一碟。 至于管理员和劳改犯的死:管理员是会被陈放杀死的,没什么可深究;劳改犯的死虽然不知道死亡时间,但要杀他也不难。 其实林寻最好奇的反而是陈放杀人时在瞬间爆发出来的攻击性。 林寻又看向易杉:“陈放瞬间反杀管理员,一定有你们的小动作,对吧?” 易杉将余下三分之一的烟扔到地上,并用鞋底碾了碾:“徐信故意开错一种药。在陈放杀人的前一天,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还跟他说了一件事。” 林寻不由得屏住呼吸:“什么事?” 易杉轻笑:“我告诉他,新来的管理员手里有他太太的隐私,还委托我跟拍他太太。我说我不做这么龌龊的事,拒绝了。” 林寻:“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陈放听了一定会很生气。” 易杉:“人在盛怒之下是不会质疑真实性的,何况我也没有理由骗他,所以他一定会相信。” 陈放心里有气,没想到又在那个时候撞到管理员,陈放一时气上头,肾上腺素激增,加上精神本就焦虑暴躁,这才会在瞬间爆发出极强的攻击性。而对陈放最有利的是,管理员原本只是要挟持他,并没有想过要杀他,而他是真要杀了管理员。而且很清楚自己有病,即便杀人也不用坐牢,于是在各方面条件都吻合的前提下,陈放杀了管理员。 这之后,无论大家怎么逼问都没有用,陈放虽然有精神疾病,但他并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如果告诉大家他对管理员心里有气,那么“故意杀人”就坐实了。反过来,如果他一直装无辜不说,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正当防卫,谁都没有证据推翻。 当然,这中间黄飞还是质疑过的,他去看过现场,回来就将陈放铐住了,因黄飞的刑侦经验告诉他,那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正当防卫的现场,多少是有故意和泄愤成分在里面的。 同样去看过现场的还有易杉,易杉作为一个旁观者,又是私家侦探,他的意见一定会影响到黄飞,只要易杉表现得中立一些,黄飞对陈放的怀疑就会打消一部分。 再回顾后来的多人讨论,易杉的发言和行为都比较客观中立,唯一让其他人感觉到他有偏袒的意思,是在对她的时候。 事实上在那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觉得易杉和“林觅”捆绑了,谁能想到易杉真正捆绑的是徐信呢? 最后就是朱迪的死,这也没什么可深究的,徐信要秒杀朱迪绰绰有余,何况还是一直处于焦虑状态的、几近崩溃的朱迪,她的对手是一个心理医生,求救徐信就是送人头的行为。 林寻心里大部分疑问已经解除,如今就剩下仅有的一条:“你们都是觉醒者,那么你们获得的提示是一样的吗?” 易杉又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睛里除了冷漠,还有一丝玩味:“你不也是觉醒者吗?” 随即他又看向徐信,笑意被冷漠融掉了:“三个觉醒者获得的信息都不一样,合在一起才是全部。” 林寻终于明白了,现在她和徐信还活着,易杉没有对他们下手,并不只是因为他要留活口来分享他的胜利果实,而是赢面已经注定,而在走向胜利宝座之前,他还要将他们所知的一切都挖走,彻彻底底。 徐信声音很微弱:“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易杉呼了口气,作势起身,同时从身后摸出从林寻那儿夺走的刀,十分轻巧地拿在手里:“既然没有隐瞒,那你就没有价值了。” 徐信气促了几分,很想挣扎起身却动弹不得,他只急切地说:“你先救我……我还有利用价值……” 林寻清楚地看到徐信的眼眶和眼球都红了,是疼的,是急的,也是因为逼到走投无路了。 易杉不紧不慢地来到徐信脚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遂又侧了下头,用余光瞄向林寻,那是一种介乎于野兽和狩猎者之间的眼神,透着冰冷的血腥味儿。 林寻听到易杉这样问:“要不要杀他,你来决定。你可要想好了。” 林寻有一瞬间的疑问,不懂易杉为什么让她决定,难道他会听?这里面必然是有原因的,但原因是什么? 林寻不禁想到,刚才黄飞死亡,任务已经到了90%,现在就剩下徐信,只要徐信死亡,这些以“许亦为”为基础数据的npc就会完成最终融合,一模一样的“许亦为”会出现在她面前——事实上此时的易杉已经有八成像许亦为了。 林寻又看了徐信一眼,她对徐信没有半点同情心,何况是一堆数据,她说:“杀了他,这个世界就会结束。” 徐信:“不要听她的!” “哦,说说看为什么?”易杉笑问。 林寻表现得很冷静,虽然她面对的这个高度相似许亦为的陌生男人,手里拿着刀,指尖沾着血,这一切都令她感到胆寒:“你说得对,每个觉醒者得到的提示都不一样。我猜你们的提示里一定有这样的规则:那就是每杀死一个npc就能获得一点提示,杀死所有npc就可以离开这个虚拟世界。对吗?” 这一次徐信没有反驳,易杉朝这边转了半个身子:“可你作为觉醒者一个人都没有杀,所以你的提示和杀人无关。” 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的许亦为,都是一样的敏锐。 林寻点头:“我的提示就是找出另一个觉醒者身上的秘密,并且活下去。前者我已经完成了。” 事实上她还没有找到那个秘密,否则她早就离开了,但她必须虚张声势,就是要赌易杉的想法。 徐信:“什么秘密?” 林寻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易杉和徐信:“先让我猜猜你们杀死npc之后获得的提示好了。是不是每杀死一个人,就会获得那个人所知的记忆?胡旭是最了解朱迪的人,胡旭死了,你们得到这部分信息,要找机会获取朱迪的信任就变得非常简单。” 这话落地,易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徐信虚弱的脸上也出现明显的表情,显然她猜对了。 林寻继续说:“难怪朱迪的性格那么多变,情绪起伏那么大,会在短时间内从信任我,一下子变成了信任徐信和黄飞。其实朱迪当时倾向的是徐信,但徐信知道拿黄飞作掩护,装出一副他们很合拍的假象——医生和警察的捆绑最为稳固。” 然后林寻又对着易杉说:“我要和你一组之后,咱们聊过这个组合的弊端,以及朱迪的认知错误。你还说有职业掩护的人最危险,他们二人之中必有一鬼。你这样说就是为了进一步取得我的信任,你要将我留到最后。而两个鬼牌要一明一暗打配合,成功吃掉其他牌,最聪明的打法就是分别捆绑一个人,徐信盯着黄飞,你盯着我。” 又是一声轻笑,易杉似乎很满意林寻的分析。 直到林寻说了这样一句:“但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易杉问:“什么?” 林寻:“我信任你,不是因为你的这些手段、伎俩,更加不是因为林觅和易杉那些甜蜜回忆,它们对我而言不具有任何意义,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都是数据。” “既然都是数据,为什么……”易杉问。 但易杉的话只问了一半就打住了,他很快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得到的提示。” 虽然没有明说,但林寻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的反应真得很快。 她曾和他提过“许亦为”,虽然没有点名指姓,她还说他很像“许亦为”,令她有一种熟悉感。因此她的信任全是建立在这上面,即便他们是数据。 林寻还不想太快出完底牌,摇了摇头:“不止,我得到的提示比你们以为的都要多。不过在这之前,我又猜到了你们知道的一件事。” 易杉表现出比刚才还要浓厚的兴趣:“说吧。” 林寻再次扫过徐信:“徐信一开始要杀我,这没有道理。杀了我,你们两个都会受到怀疑,后面的行动难度就会加大,徐信没有这么笨。那么我猜,在你们的提示里一定有这样一条:林觅知道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你们认为只要杀了我,就能快速拿到这部分信息,杀我一个人的价值比杀其他人加起来还要多。” 说到这,林寻又转向易杉:“但你和徐信的风格不一样,你要慢慢玩,你要把我留到最后。而且你是个多疑的人,你怀疑这种提示是陷阱,你没有上当。” “那么你的答案呢?”易杉问。 “对我来说,杀了我,这个世界同样会结束。”林寻说,“我死了,我的意识就会回到现实世界,这个游戏视为闯关失败。至于你们是游戏结束还是永远的留在这里,我就不知道了。我说过了,我是来自现实世界的人,我有那部分的记忆,而你们只是数据。也许我死了,你们很快就会被记忆清空,再等待下一个来闯关的玩家,周而复始,永远没有真正结束——因为开始就是结束,结束就是开始。” “不……不可能……”徐信的身体抽动了两下,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既是对现在的流血不止,也是对林寻道出的事实。 林寻和易杉不约而同看向他。 林寻说:“看来你的提示已经告诉你了,你是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