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下

    忡枼和碧嫾死了。

    这世间仅剩一隻九尾妖狐。

    涅沄肩负重任，没有伤心痛苦的馀地，他必须打起精神承担自己的未来。于是他抹去眼泪，在伏羲树的帮助下离开蓬莱，回到狐族本家。

    他大可以一死百了，但他不能，也不愿。

    抚摸着颤抖的眼皮，他的命是爹娘拼死留下来的，他的力量也是，他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

    不久后便是仙魔大战，他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力量。

    他的大妖之力并非天生，庞大的妖力团结于丹田，碗却很小，几乎不能发挥力量的十分之一。

    涅沄急于復仇，甚至不惜断骨重塑肉身，将经脉剥去，炼炉重造、焚身洗髓，替换仙骨。

    很痛，但他全部忍了下来。

    为了爹娘，他什么都愿意做，即使粉身碎骨。

    然而还是不够，他太过年幼，不管怎么努力，都达不到足以制衡魔鬼的程度。

    烦闷、焦躁的情绪鬱结于心，涅沄付出了一切，却没能收穫同等的成果。每日深更，都会梦见那日烽火连天，血月沉降的恶梦。不知何时起，受腐蚀的心智逐渐催生出了心魔。

    他一度执迷于修炼速度，经脉遭到反噬，走火入魔。

    狐族宗亲想帮助他，可九尾一族所传承的天命并非他等平凡妖兽可以体会，遑论施以援手。

    涅沄独自在泥淖中挣扎，梦靥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神智，脚下淤泥如若罗刹鬼魂，争先恐后地想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是她的到来打破这一切。

    她是仙界半神，修为无人可比，一念能惩奸除恶，一剑能斩妖灭魔。整个浮生界都在期盼她打败魔鬼，拯救苍生。

    这样的人对他伸出手，告诉他，她需要他的力量。

    她身后环绕七彩流光的祥瑞，功力已然大成，涅沄受她指点，破除迷津、摆脱心魔，逐渐学会掌控大妖之力。

    他这种不被上天选中的嵌合体也能成为仙魔大战的助力吗？涅沄对自己没有信心。可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跛鳖千里，功到自成。他的努力绝非徒劳，他要为自己感到骄傲。

    他对她深信不疑，忠心不二。

    一年过去。

    日復一日的贴身相处，儘管深知两人地位悬殊，绝无可能，涅沄内心仍萌生出暧昧的嫩芽，在她身后，盈盈期盼她的垂青。

    她的温柔、坚忍和强大，都令他深深着迷。

    “小狐狸，今天也麻烦你了。”

    她微微一笑，涅沄如蒙恩典，兴冲冲的展开妖力，漫天妖尾将她包围，雪绒绒的软垫使她放松身心，一扫疲惫。她喜欢睡在他身上，这是他现下唯一能为她做的。

    她为了战胜梦魔，每日都很疲累。

    “我乖吧～”涅沄撑着手，摇着耳朵在她身旁打转，期待她能摸摸他的头，说他是世上最棒最可爱的妖，最好再抱抱他。

    他还是青葱少年的年纪，顽皮幼稚，但满腔热血的真心。

    她笑着将他拥入怀中，馨香燻红了他的耳根“嗯，小狐狸最乖了，最喜欢你了。”

    他羞涩，她便更想调戏他。

    “小狐狸也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碎星的眼眸弯弯，像一把钩子，将他垂钓在月上，悬放四肢，在漫无边际的夜海逡巡。

    他知道她没有那样的心思，不过是看他愚笨，当小动物逗着玩罢了。

    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心口处那血液沸腾冒泡的感觉，被她柔软的手指一碰，浑身就像点燃火线，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不管他再怎么反复唸着静心诀，都无法熄灭。

    嫩芽在心土，根深蒂固。

    涅沄抿唇，埋首逃离她的视线，将那些会让她困扰的爱慕之词嚥回胸口。只敢在无人之处对野草默念。

    对。

    最喜欢你了。

    “神女姊姊?我也能和你一起飞升吗？”涅沄垂着眼，心里紧张的揪成一团，怕她嫌弃他不自量力，厌弃他年幼无知。

    她快睡着了，意识早已涣散到九霄，听到涅沄这饱含期盼的话语，一个机灵，清醒了不少。

    他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她，迟疑了一下，她到底不想让他难过，停顿片刻后说道。

    “只要你想?就做得到。”

    -

    仙魔大战如期而至。

    苍茫青天一分为二，一半流云异彩，一半乌云血月。仙界众人万年一次团结力量，不再内斗，共同抵御魔界的侵扰。阵前兵卒交锋，冷兵器与法诀碰撞铿锵，污血蔓延，将天堑地沟注满。

    涅沄现出真身，与恶鬼妖兽争血搏斗。他方呲牙咧嘴的撕开一名魔修的脑壳，口周淅沥的滴着鲜血，一抬眼，便在半面辉煌中看到她神姿轻盈，在血风中化作绕指柔，柔软而刚毅的展开罗网，与梦魔缠斗。

    他在心里为她默祷，再度投身厮杀中。

    这场交战持续了一月之久，直到赤地千里、生灵涂炭。

    涅沄精疲力竭，受之感召，来到她身旁。

    那污浊的血月逐渐降落，褪去黑气，旭阳东昇，天地青枝復甦，麒麟白鹿漫天奔涌，围绕着女子转圈。涅沄小心的绕开他们，看向乾涸的大地。

    梦魔已经死了，银色鬼面孤零零躺在一片焦土地上。

    仇人已了，涅沄心生快慰，但不是他亲自动手，心中到底有一丝缺憾。

    不过他来不及多愁善感，仙魔大战落下帷幕，神界降下天梯，无数金光洒落，诸神派万千兵骑骏马迎接神女回神界，金黄华辉照耀在焦土上，顿时青草丛生、百花齐放。

    女子在鲜花的簇拥下，款步走上天梯。

    她要回神界了。

    涅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为她高兴，可面上的笑方扬起，想到两人会就此别过，永不再见，心忽然慌了。

    他还有话想跟她说??

    他想和她一起飞升。

    他不要她走。

    涅沄急忙运起轻功追上，想拉她的衣袖，却踩了个空，天梯不给他半分面子，他脚下打滑，狼狈的跌回地面。

    掌心传来焦灼的温度，砂土混合血水、汗水，他的手和身体都很肮脏，和她何时何地都如皎月美玉的样貌截然不同。

    天梯之上，众神环伺的她高不可攀。

    骗子。

    他根本就做不到。

    直到这个时候，涅沄才真正明白，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那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达到的，名为天命的鸿沟。

    女子乘云离去，月白身影在云层中飘渺如波，素手牵衣，她好似感应到他剧烈动摇的情绪，想起什么般的转过身，朝他望来，最后留给他一抹温柔的笑容，停留在他心上好久。

    她用口型轻声说着“小狐狸，今后也麻烦你了。”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魔鬼身死，神女飞升，浮生界又得万年寿元。

    因为临走前的那句话，涅沄枯守着浮生界万年。

    好在这次?她没有骗他。

    暮去朝来，四季迭换。他终于盼到她重降于世。

    她还是原来的面容，眉眼流波、笑若桃花，连贪爱玩弄他的习惯都没变。彷彿这万年不过弹指一瞬，一切都维持着原来的样貌。

    涅沄安定下心。

    万年的等待让他变得有些许沧桑。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邪恶的凶兽，他要让她知道，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又乖又听话，能为她献出一切，是专属于她的守护兽。

    虽然他知晓?她不可能有前世记忆??这辈子对她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个陌生人。

    不过没关係，只要她还是她，就没关係。

    重新开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