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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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缙笑了,慢悠悠追上她,两人离开假山,又往池塘边看肥鲤鱼去了,自始至终,谁也没发现躲在假山后抱着风筝的谢及音。 谢及音委屈得眼泪直掉,侍女瞧着心疼,带她去找她的母亲。 她母亲生她时伤了身子,整日窝在屋里与药炉为伴,王府中馈一直交与谢及姒的母亲杨氏打理,崔夫人过府拜访也是杨氏接待。 原配夫人听侍女讲完事情的始末,望着沉默不语的谢及音直叹气。她的容貌与性格都随自己,她深知这样的女子讨得来男人的怜,却讨不来男人的爱,偏偏她又天生满头令人厌恶的华发,令人怜也怜不起来,被处处讨喜的谢及姒一比,自然入不了崔家公子的眼。 “去取一顶帷帽来。” 懦弱无争的母亲用一顶珠纱帷帽盖住了谢及音的头发,并对她说道:“往后在人前,这帷帽就不要摘下来了。” 谢黼的原配夫人过世之前,崔夫人表面上对王府里的两位姑娘都一视同仁,虽然她更喜欢谢及姒,但谢及音毕竟还占着嫡出的名分,崔家既然有意与谢家结姻,原则上应以求嫡为先。直到谢及音的母亲过世后,第二年杨氏被扶正,谢及姒也变成了嫡出,崔夫人与杨氏这才一拍即合,要定下崔缙与谢及姒的婚约。 然而汝阳郡守谢黼有更深的考虑。 崔家已是铁板钉钉的同党,对谢黼来说,已没必要用他最出色的女儿去拉拢作保。和崔家相比,手握重兵却又中立不偏的裴家才是他要笼络的对象。 于是在谢及音十五岁那年,也就是谢黼举事前两年,谢黼将谢及音许给了崔家公子崔缙,将谢及姒许给了裴家公子裴望初。 论家世和人物,裴望初比崔缙都略胜一筹,所以杨氏和谢及姒对这桩安排并无不满。谢及音长大后愈发冷淡寡言,对此也没有说什么。 对这桩安排最不满的莫过于崔缙,他自幼与谢及姒一同长大,曾视之如妹,今视之如妻,忽然被人劈手夺了去,这对他而言是噩耗,也是侮辱。 谢及音深居简出,但也听院中侍女议论过外面的事情。 崔缙挑衅裴望初不成,大醉驰马入汝阳军营去求谢黼,时其父崔元振正与谢黼操练兵马,见此状大怒,将崔缙绑在校场木桩上,抡起鞭子狠狠往他身上抽。谢黼不愿插手崔家的家事,且又对崔缙的态度心有不豫,只在旁看着,并未上前阻拦。 崔家这对父子一个在酒劲上,一个在气头上,谁也不肯低头。崔缙铁了心要悔姊娶妹,任崔元振将他抽成了个血人也不改口,眼见着要闹出人命,随侍忙飞奔回去将崔老太太请来。 因为两家议亲之事,崔老太太也一起来了汝阳。她匆忙赶到军营,见崔缙被抽成了血人,心疼得几近昏厥。她苦口婆心地劝告崔缙,数列谢家对崔家的提携帮扶,说崔缙如果还要闹腾,致崔家于不仁不义之地,她就一头撞死在这军营里。 崔缙自幼与祖母最亲,至此终于垂下头,含泪妥协了。 大婚那夜,谢及音一直在新房中等到近子时才将崔缙等回来。他身上有酒气,但毕竟没有酩酊大醉地来逃避她,谢及音心里一松,起身迎他进门。 “青云,”她试着喊他的表字,“事已至此,往后,我还是想同你好好过的。” 崔缙未置可否,对她说道:“祖母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我与你完婚是为守约,但心中牵挂祖母,要昼夜前往侍奉,实无心儿女情长,还望你体谅。” 谢及音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原来比起装醉,崔缙找到了更得体的借口。 她没有逼他,顺着他说道:“孝乃大道,理应如此。” 她本就是淡漠的性子,若崔缙愿意待她好,她也愿意尝试与他好好过日子,若崔缙仍如幼时那般不喜她,她不往上凑便是,偌大的崔家,嫡支夫妻分院而住,若非刻意相往,谁也碍不着谁。 第3章 诉苦 回府之后,很快有传言说谢及音病了,病得急而狠,短短三四天的时间,闹得连床都下不来,只靠强灌人参汤吊着。 虽然太成帝平时对这个女儿关心甚少,但听说病得如此严重后,还是点了几个老成的太医跟随,摆驾嘉宁公主府看望她。 太医诊过后都说是气血淤堵,积郁在心。太成帝望着病怏怏靠在床头的谢及音,见她穿着一件浅绿色小袖长襦裙,长发挽成松松的堕髻,只点了几支红玉海棠的珠花,面色苍白,唇色薄淡,恭谨而温柔地垂着眼,仿佛能被卷帘的微风吹倒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已故的汝阳郡守妃,他的原配夫人,谢及音那短命的娘。 太成帝对这位原配夫人是有几分感情的,登基后追封她为淳懿皇后。见谢及音郁郁寡欢至此,太成帝心中生出几分不忍,问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 识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似是再也受不住某种委屈,同太成帝哭诉道: “自搬入这公主府后,殿下日夜见不着驸马的影子,前几日好不容易在雀华街碰上驸马,殿下想让驸马同行归府,奈何好说歹说,驸马就是不允,推脱说公务在身,让殿下别烦扰他。殿下金尊玉贵,在冷风里等了他三四个时辰,等他忙完了,殿下又差奴去请驸马同归,谁料驸马甩身就走,至今未见其人影。殿下在风里受了寒,又遭驸马冷待,心里想不开,所以就病成了这番模样……圣上,您要为殿下做主啊!” 谢及音与崔缙关系不睦,太成帝也早有耳闻,只是不知竟闹到了视若仇寇的地步。 太成帝劝她道:“崔缙这小子是有些倔,但世家公子多少都有些脾气,你要包容些,日久天长,总有他回心转意的时候。” 谢及音闻言落泪,颤声道:“父皇不如赐儿臣与驸马和离,让我们彼此都痛快,也省得儿臣抱着妄念蹉跎一生。” “胡闹,”太成帝轻声叱责她,“大不了朕帮你训诫崔缙一顿,让他以后不敢轻慢你。” 谢及音叹息道:“当年为了让驸马娶我,您连崔老太太都搬出来了,如今崔老太太已殁,再没什么能让他低头。他对儿臣的态度摆在那里,纵使您派人将他押回来,也不过是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帷中戴软枷。您要儿臣……情何以堪?” 太成帝当然不会如此插手儿孙家事,传出去贻笑大方,但他更不可能允许谢及音与崔缙和离,他才刚登基几个月,人心不服,朝堂未稳,崔家是他不可缺失的臂膀。 谢及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抓着太成帝的袖子小声商议道:“要不您就成全了驸马和妹妹吧……” 太成帝脸色一沉,“皇室公主乃天潢贵胄,下降于他已是他的福分,岂能如白菜一样任其随意挑选?” 谢及音闻言神情黯然,似有难言之隐,识玉见机说道:“圣上有所不知,尚未搬出崔家时,奴曾窃听得驸马与崔夫人争执。驸马自恃崔家有从龙之功,欲请崔夫人入宫求您和皇后娘娘,准他与殿下和离,改娶佑宁殿下。崔夫人不同意,说什么不能为了区区女子而置崔家于恃功自傲的险境,大丈夫当以家门为重,待他在朝中立足,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得?” 这番话是谢及音提前授意识玉说的,却并非是杜撰。 婚后谢及音虽与崔缙关系不睦,但崔家老小都待她客气,她也曾尝试做个合格的嫡长媳,直至她听见崔缙与崔夫人的这番谈话,才意识到崔家的长辈不过视她为向谢氏表忠而不得不承受的代价。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何况一国之君。 太成帝勃然大怒,他膝下尚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他可以心有所偏,却不允许别人薄待。 谢及音没打算将崔家怎么样,也明白自己没这个分量,见火烧得差不多了,叹息道:“罢了,儿臣也体谅父皇的难处,但儿臣实在是不想忍受驸马的薄情寡义,儿臣还这么年轻,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纵使不和离,儿臣也想……也想……” 话音越说越低,谢及音微微垂下头,面上三分窘迫七分羞涩。 太成帝问她:“只要不提和离,你想要什么,父皇都会尽力满足你。” 谢及音咬了咬嘴唇道:“儿臣想有人陪在身边,纾解春夏之困乏,慰藉秋冬之寂寞。” 太成帝愣了一下,而后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这是想在身边养面首了。 养男宠在大魏皇室女中并非什么稀奇事,远的不说,魏灵帝的妹妹就在家里养了十多个面白如粉的男人以供取乐。但这话从谢及音口中说出来还是让太成帝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在他印象里不争不抢、像她母亲一样柔顺的女儿竟也会有这种想法。 谢及音觑了他一眼说道:“若是父皇不允就算了,传出去也怪丢人的。” 太成帝说道:“你是金枝玉叶,天底下的好男儿该任你挑选,崔缙不用心侍奉你,你养几个人解闷也是应该。你好好养病,朕会让朝恩替你留意。” 张朝恩是太成帝身边的大太监。 谢及音颇有些惊讶,“父皇真的同意了?” 太成帝无奈地“嗯”了一声,心道哪个公主养面首之前还要问问皇上的意思,难道还要他颁个圣旨给她不成? 谢及音又道:“儿臣想向父皇讨个人,此人一向与驸马不和,又样样比驸马出挑,让他到儿臣身边来,准能狠狠气一气驸马。” 太成帝道:“朝堂官员朕可不能给你。” “此人并非朝官,而是戴罪之人。” “哦?是谁?” “河东裴家的裴望初。” 太成帝眼神倏然一凛,“你说谁?” 谢及音双肩轻抖,似是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声音也颤若蚊蝇,“裴……裴望初……” 太成帝打量着她缓缓问道:“嘉宁,你说实话,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谢及音摇头,“没……没有人……儿臣自己想要他……” “你可知裴家犯的是谋逆的大罪,十恶不赦,当诛九族。” 太成帝打量着病怏怏缩成一团的谢及音,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端倪。 裴家在河东民望极高,朝堂姻亲盘根错节。太成帝尚未起事时,曾想通过与裴家联姻的方式拉拢裴家。不料裴家一边假意与他同谋,一边又向魏灵帝告发他。幸亏谢黼早就买通了魏灵帝身边的大太监,及时打断了裴家的进言,大太监扶着魏灵帝去看谢黼进献的“海晏河清石”,裴家在宣室殿等到天黑也没等到魏灵帝回来,这才让谢黼逃过一劫。 谢黼夺得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裴家,将裴家上下三百二十七口人阖族下狱,秋后处斩。裴家获罪之后,外有河东百姓哀求乞怜,文人名士奔走呼号,内有朝臣奏折如雪,纷纷进谏,给初登帝位的太成帝造成了很大压力。 两天之后便是秋分,秋分一过就是秋后,裴家的结局终将尘埃落定。 可他的大女儿却突然说,想要裴望初。 若非她的病是真的,与驸马关系不睦也是真的,太成帝倒要怀疑她是不是与什么人勾结,暗中别有心思。 “裴家人不行,你还是找别人吧。”太成帝拒绝了她的请求。 谢及音不说话了,只一个劲低头落泪。她这副哀怨又倔犟的模样又让太成帝想起了亡妻,美丽而柔弱的原配夫人一生无争无求,只在临终前求他照拂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说:“我走之后,这世上再无人疼她。” “阿音寡言性冷,骨薄体寒,非长寿之人,她不会麻烦您太久,还望夫君对她多包容一些。” 太成帝在心里叹了口气,劝谢及音道:“世间好男儿多得是,朕必能给你找几个家世清白又体贴的人来。” 谢及音揽起自己的长发,抓在掌心轻轻叹气,她对太成帝说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来在为阿姒妹妹挑选驸马,这世间顶好的男儿,谁愿意放着阿姒的驸马不做,来侍奉我这么个怪物?” “想必又是妹妹挑剩下的,就算跟了儿臣,早晚也如驸马那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终致怀恨于我。”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那儿臣真是活得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将这满头孽障剃干净,去嵩明寺长伴青灯古佛。” 太成帝说道:“胡闹什么?朕的公主应该享尽天下富贵,你年纪轻轻剃度出家,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朕?” “儿臣并无此意……” “够了,出家的事不要再提,朕是不会同意的,”太成帝说道,“你好好养病,朕会让朝恩帮你物色人选。” 太成帝始终不肯同意将裴望初给谢及音,留下一些赏赐和几位御医后就起驾回宫了。 谢及音十分疲惫地靠在床头,病痛和愁绪折磨得她看上去没什么生气。 她不敢在太医眼皮子底下装病,所以她真的让自己受了寒,又服了些阻气淤血的药物,把自己折腾得下不了床,以博取太成帝的几分怜惜,打消他对自己讨要裴望初背后动机的怀疑。 可她还是失败了。 谢及音心里有些烦躁,识玉将按照太医的方子熬好的药端上来,低声劝她道:“身子重要,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谢及音捏着勺子,轻轻搅弄着瓷碗,忽然问道:“听说杨守绪要在城外紫竹林举办秋日雅集,是什么时候?” 识玉道:“就在明天。” 谢及音吩咐道:“你现在派人打听都有谁会去。” 识玉领命走了,谢及音捏着鼻子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浓浓的酸苦从舌尖一路滚进舌根。 大魏名士蕴藉风流,春夏秋冬各有举办宴会雅集的名目,世家子弟们交游其中,饮酒赋诗,清谈论道。 然而杨守绪此次要举办的秋日雅集又别有意味。 谢及姒的生母——亦即如今的大魏杨皇后,出身弘农杨家,是杨守绪的堂侄女。太成帝登基之后,杨家也深得其倚重,此次杨守绪举办秋日雅集,既是领太成帝之命物色一些有才能的年轻人,来填补裴家倒后留下的朝堂空缺,为太成帝培养心腹;也是受杨皇后所托,为佑宁公主谢及姒挑选未来的驸马。 入夜,识玉打听到了可靠的消息,“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都会去,弘农杨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也都从本家派了适龄的公子来。”识玉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听宫里的女官说,千萼宫那位点了二十多套头面和华裙,想必也会亲往雅集。” 谢及音“嗯”了一声,拾起妆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不喜欢梳偏堕髻,那是她娘常梳的样式,今日在太成帝面前梳了一回,头发缠了好几个死结。 谢及音将梳子换了剪刀,把打结的发绺都剪掉,扔进铜盆里被火一燃,像蛛丝似的滋啦啦蜷成一团暗白色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