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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在水底游了许久 第82节

    敲门声仿佛是口喘息——她不必再靠自己的意志力去强行转移注意。

    “影影!”

    “嫂子!”

    是秦云敏和周崇岩。

    他俩仿佛见鬼的表情,说实话,有点好笑。

    钟影给他们找了两双拖鞋,弯腰的时候,坐了一晚的僵硬腰背疼得她面色惨白。

    秦云敏看出她的不对劲,眼泪唰地掉下来,毫无预兆,明明进门那会还一脸严肃。周崇岩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他哥刚走那阵,满屋子的女人都在哭。嫂子哭,干妈也哭,云敏哭,后来的程小姐也哭。

    “影影……”

    秦云敏一把抱住钟影,感受到钟影身上近乎冰凉的触感,她的心头一阵后怕,搂得更紧。

    她见过闻昭去世后钟影崩溃的状态,这个时候,她更加害怕。来的路上她都在想万一真发生了什么怎么办。裴决到现在还没消息,这一分一秒,钟影又该怎么熬。

    钟影被她死死抱着,眼眶很快也红了。

    “吴阿姨说打不通你电话,我真的吓死了……”秦云敏哽咽,连声道:“肯定会没事的。影影,一定会没事的。”

    钟影望着她点点头,没说话。

    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除了那几通后来没有接到的电话,吴宜再也没打过电话来。

    她是裴决的母亲,眼下只会和她一样煎熬。

    秦云敏陪她吃了早餐。看得出来,钟影一晚没合眼。她还想陪她睡一会,可钟影根本睡不着,秦云敏就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中午的时候,周崇岩偷偷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朝秦云敏摇了摇头,口型是还没找到。

    一早匆匆赶来的路上,秦云敏就问过吴宜,这样的情况多吗。吴宜说极少,几乎就没有过。因为在客机购入的程序里,所有试飞的型号必须都是各个机长最熟悉的,就算有改动,也不会涉及那些试飞的项目。电话里,吴宜的声音疲惫而苍老,屡屡停歇,她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会落到她的儿子身上。她对秦云敏说消息中断的两个小时内就已经有巡航的飞机出去找人了,但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秦云敏看着面色凝重的周崇岩,心口一阵接一阵的发凉,慢慢地,整个身体都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与她相比,钟影倒像是老僧入定。简单吃了早餐后,她还是一直坐着,看上去像在走神,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有那么一会,秦云敏觉得她快支撑不下去了。

    临近傍晚,闻琰打来视频。

    小姑娘在那头无忧无虑。

    她开启了新的一天,和往常一样,镜头前笑着和妈妈说早安。

    “妈妈,昨天fabian老师夸我了,说我善于观察、善于表达。be good at!”

    闻琰笑眯眯重复,虽然接受夸奖的时候她还蛮谦虚的,但这会在钟影面前,她好像备受宠爱的骄傲的公主,昂首挺胸,等着钟影再给她戴上一顶妈妈牌王冠。那将是真正的无上荣耀。

    钟影弯起嘴角:“老师还说什么了吗?”

    她的语气和神情同以往没什么两样,状态甚至比之前几个小时还好点,似乎在闻琰这里汲取了一些勇气和力量。

    闻琰歪头回忆。

    视频边缘,陈知让做贼似的顺着桌沿小心翼翼挪过来,眼神担忧地瞧了两眼钟影。相比蒙在鼓里的闻琰,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默契地,他和身后沉默着的赵慧芬一样,都没有表露任何。

    “哦!”

    公主眼睛一亮,镜头前冲着钟影笑道:“fabian老师说我很有自己的想法!”

    “虽然陈知让说我是不遵守纪律——”

    话音未落,凑在边上的陈知让扭头就道:“我没有说你不遵守纪律。我是说,最好还是要遵守纪律,不然老师会觉得你在找茬。”

    闻琰不以为然:“我就是觉得他把男生女生分开来测验很不好。”

    “对,是不好。但已经这样了,你再举手说,老师会不高兴的。”陈知让苦口婆心。

    “你可以不用说但。”闻琰瞪眼。

    陈知让:“……你真的很霸道。”

    闻琰:“那是你没有自己的看法,所以觉得别人霸道。”

    陈知让哑口,半晌无语:“……你说的对。”

    闻琰:“你表情再凶点,我就当真了。”

    陈知让:“……”

    他俩在视频里吵着,赵慧芬注视着钟影,钟影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赵慧芬便叹了口气,站起来往一旁去了。秦云敏看着闻琰和陈知让,又去看身旁笑意浅淡的钟影,忽然希望这个视频永远不要挂断。

    那边叽叽喳喳说着话,突然,吴宜的电话出现在屏幕上方。

    钟影愣住。

    心口仿佛再度被狠狠攥住。

    下秒,视频里,赵慧芬去而复返,远远朝钟影笑起来。

    蓦地,秦云敏意识到什么,没忍住,当着闻琰的面直接捂脸哭了出来。钟影接下电话,听到吴宜同样哽咽的嗓音,一下也红了眼眶。

    裴决没有出事。他身边一位叫徐桉的同事意外受了伤。

    两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信号意外中断。按照既定的安排,徐桉去客舱调用另外的信号接收器,但因为是新机,他操作起来还是花了点功夫,只是接收器还没连通,他一个手滑,直接开了一侧的襟翼。襟翼是辅助飞机在低速爬升阶段提高升力用的。而在三千多米的巡航高度上打开襟翼,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飞机很快产生剧烈颠簸。驾驶舱的裴决还没反应过来,吓呆的徐桉反手又给摁了回去。这下直接造成飞机失速下坠。徐桉整个人也被撞飞了出去,多根肋骨断裂。

    之后整整三分多钟,卡秒接受到失速预警的自动驾驶才将飞机一点点拉回巡航高度。电光火石的一瞬,裴决忽然就想起那次在香港和段启淮他们的碰面,饭桌上还聊过同样的事故。那个时候,他的妹妹心惊胆战地望着他,真是吓坏了。

    客舱通讯已经完全损毁,裴决算了下时间,这个时候他们的信号中断应该已经被察觉,肯定会有另外的巡航机出来找他们。只是徐桉状态太差,胸壁塌陷严重。飞机只能半途迫降,但由于地点实在偏僻,已经临界州际自然保护区,这也直接导致巡航搜救的飞机找了十多个小时都没找到人。

    视频那头,闻琰傻了。

    小姑娘见妈妈眼睛里冒出眼泪,顿时着急起来,“呜——妈妈——”闻琰拿起手机,凑到屏幕上,小脸伤心地垮下来,眼看也要掉眼泪。

    陈知让赶紧伸出两手抱住她,嘴上“嘘嘘”地轻声安慰,小声又秘密地说:“我一会告诉你。闻琰,你别急……一会就告诉你。”

    闻琰睁大眼,扭头毫不留情瞪他:“你知道什么事?!”

    陈知让卡住,他对闻琰的怒意有种后知后觉的害怕,半晌犹豫又谨慎道:“大概知道……一点点、就一点点。没有很多。”

    闻琰被他气出眼泪:“你不告诉我!”

    陈知让慌到脸都白了,捏起袖子就给人擦眼泪:“没有不告诉你。你别哭啊……”

    好一会,视频两边都是兵荒马乱的。

    钟影被秦云敏抱着,在这场有惊无险的突发事故里,似乎所有人、除她以外,都体会到了虚惊一场带来的深刻喜悦。她被裹挟着,许久没有作声。

    好像冬夜里疲惫的旅人,长途跋涉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休息点,她坐下来喝了杯茶,外面却还是一片白雪茫茫。

    钟影接到裴决电话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那个时候,秦云敏已经被范婧劝了回去。她担心她的女儿,担心秦云敏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后来,周崇岩又驱车过来了一趟,带来三个还热着的保温饭盒,说是范婧嘱托的,让钟影务必全部吃完。

    钟影就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了快一个多小时。一整天下来,除了那几口早饭,胃里什么都没有。范婧似乎知道她胃口会不好,便都是些好消化、又开胃的汤水和蒸煮,她一口口吃着,因为是在夏天,饭食冷得慢,后来倒也吃进去不少。

    手机上显示裴决两字的时候,她正在洗饭盒。手上全是泡沫。脑子里还是一阵接一阵的走神。其实多数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似乎那处隔在玻璃罩子里的水还是一遍遍地、习惯性地淹没她的思绪。

    电话接通的一瞬,旷野里呼啸的风声就传到钟影耳旁。

    裴决还在飞机迫降的地点。

    他得留下来接受进一步的事故调查和相关的事件陈述。

    好一会,电话那头,他的呼吸陷入周遭的嘈杂人声。早就冷静下来的心脏仿佛这一刻又在胸膛里急剧跳动。裴决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照理这样的劫后余生,他应该表达出一点喜悦和宽慰。

    但是裴决没有。

    也许是电话那头钟影的沉默,又或者,他太了解她了。几乎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从小爱护的妹妹。他听着她漫长的沉默,仿佛在体会那一分一秒席卷钟影心底的长久的恐惧与担忧。

    好几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慢慢地,不知道裴决往哪里走了走。

    风声忽然变得温和,只剩下遥远的呜咽。他的气息也变得清晰,似乎就在身侧。

    裴决的语气分外温和,他先是叫她的小名,“影影”,然后等待钟影给出回应。

    钟影还是没有说话。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泡沫,手心很滑,什么都握不住。

    没等到钟影说话,裴决的语气更低,他问她:“影影,晚饭吃了什么?”

    话音刚落,湿漉漉的手心握紧了水槽边缘,钟影猛地哽咽出声。

    第91章 砂砾

    她哭得很伤心。

    裴决站在风里, 有那么几秒,心脏好像被浸湿,胸腔沉闷, 动也动不了。

    黎明的光从地平线的一端跃出。

    直升机上巨大的旋翼搅起旷野里无边的风, 挟着晨雾四处游荡。

    “不要哭。”

    裴决低声,他握紧手机, 嗓音有些哑。

    这不是小时候,惹妹妹哭了、等妹妹安静生完几天气就好。其实多数时候他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要同样安静地陪在妹妹身边,心甘情愿地接受妹妹带着情绪的瞪视就好。可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也很少见。追溯起来,真的要在钟影十分小的年纪了。家里的大人不注意,小姑娘一股脑撞上门,磕出好大一块青紫。真是要哭晕过去。她太委屈了。委屈这样的疼痛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不去找高高壮壮的哥哥。委屈大人的粗心,更委屈自己缺少无微不至的关爱。

    裴决比她大两岁, 稍微懂事, 眼见着妹妹哭出钱塘江大潮的架势。葡萄一样乌黑晶亮的圆瞳时刻不停地喷薄出泪水, 眼睫湿成一簇簇,哭得脑门冒汗, 鬓边也潮了。粉润的嘴巴哇哇张着, 眼泪水都进了嘴里,妹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突然的停顿也只为了歇口气继续哭。

    裴决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搂着她的背, 呈一个完全的保护状。一会,他轻轻拍拍妹妹的后脑勺、摸摸妹妹的辫子, 然后仔细去揉妹妹汗津津的脑门,不厌其烦地一句句哄她:“不要哭,不要哭。”

    四五岁的裴决不知道自己要哄多久。妹妹怎么这么能哭,真是宁江未解之谜。晚上做梦,梦里都能传来妹妹呜哇呜哇的哭声回响,简直心惊胆战。

    但总归还是能哄好的。

    大不了自己也朝门上撞一下,妹妹睁大眼一看,好像马上也死不了,一嗓子哭腔便噎住,余下只剩一抽一抽的悲伤哽咽。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那样无厘头的哄人手法完全无法实行,更何况,他离她那么远。

    但长大也意味着妹妹不会一直哭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低下去。

    她轻声呜咽,慢慢也平静下来。

    只是她的平静如同一场大雪,覆盖在裴决心头,酷暑的夏日里,好像怎么都不会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