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拾壹
参拾壹 眠樱向来漂亮精緻,现在却是云鬓风前绿卷,鶉衣百结,玉容惨白,全身血跡斑斑,长指甲尽被折断,不但嘴角有几道伤痕,柔嫩的唇瓣上还有几个牙印,眉梢眼角也有深浅不一的瘀伤。 他好像全然没有发现紫鳶的存在,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天际浮云柳絮,燕子不时穿林而过,澄澈柔和的琉璃色眼眸此际却成了一潭死水。 他们这一行靠的就是一张脸,哪怕从前在海棠馆里犯错受罚,也是不可能打伤吃饭的傢伙,而且他们同为花魁,一般男人还当不了他们的入幕之宾,能当的多是权贵豪绅,虽然是衣冠禽兽,至少表面上还是文质彬彬,附庸风雅,然而山寨那些粗人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多半是暴虐无度,只求一逞兽欲,让眠樱受了不少委屈。 紫鳶泪界莲腮两线红,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他三步併作两步,上前紧紧地抱着眠樱,满身兰麝扑人香,金玉葫芦耳坠晃来晃去,痛哭着唤道:「眠樱……眠樱!」 「紫……紫鳶?」眠樱困难地睁大眼睛,眸色冰清澹薄笼蓝水,渐渐恢復一点神气。 「你还走得动吗?」紫鳶扶着眠樱站起来。 眠樱无力地靠着紫鳶的肩膀,不过是短短几天,他却是瘦了一大圈,光是站起来似乎已经花光了他的所有力气,他哑声道:「我有点……扭伤了脚,不能走得太快。」 紫鳶脱下绣花鸟纹醒骨纱太清氅,披到眠樱的身上,顾不得眠樱的血跡会弄脏太清氅,然后搀扶眠樱穿过适才的山径。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眠樱,紫鳶比刚才乐观了一点,他猜想靳青嵐花了那么多钱买来两个男宠,即使眠樱生死未卜,他也不至于把完好无缺的紫鳶置之不理。 石钱差復藉,厚叶皆蟠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攒虫鎪古柳,蝉子鸣高邃,眠樱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虽然他已经获救,但依然神情恍惚,蝉鬓香云坠,敛眉峰轻碧,眼神极为闪烁不定,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紫鳶一直留意着眠樱,每当眠樱有点走不动了,他立即停下脚步,等待眠樱恢復力气。 眠樱穿着的粗布衣服松垮垮的,不时露出佈满吻痕和青紫瘀伤的肌肤,有些地方甚至被烫伤了,长出密密麻麻的水泡,他却一直没有抱怨呻吟,使紫鳶更是心疼至极。 良久,当紫鳶走得筋疲力尽,快要绝望之际,只听到金轡响声隐约传入耳中,紫鳶顿时精神大振,眠樱似乎也松了口气,他带着眠樱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前进,不消片刻便走出密林。 马嘶残雨春芜湿,风入春松正凌乱,靳青嵐带着侍从和十几个官兵停驻在山路上,侍从餵着靳青嵐的坐骑吃苹果,官兵则在收拾尸体。 靳青嵐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银鞍照黑马,黑马锋稜瘦骨成,竹批双耳峻,显得两个男妓更是落泊不堪。 「奴家谢谢大人相救。」 虽然靳青嵐完全漠视眠樱的安危,但眠樱还是向靳青嵐福身道谢。他有伤在身,福身的姿态却依然无懈可击。 靳青嵐打量了眠樱几眼,他对眠樱活着回来似乎不太惊讶,只是拉着马疆,向长随吩咐道:「回去吧。」 紫鳶走前一步,哀求道:「大人,请问能否给奴家一个水囊?」 靳青嵐背对着紫鳶,向长随微微点头。 长随把一个牛皮水囊递给紫鳶,紫鳶打开水囊,一点点地餵着眠樱喝水,免得眠樱会被水呛到,他低声安慰道:「现在先喝水,我们回去再吃东西。」 二人尾随着靳青嵐和官兵走过萝蹊竹径,晴云拂树梢,树色阴浓远近间,春雨染就一溪新绿,紫鳶揽着眠樱的肩膀,不时关心地问道:「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眠樱喝水之后,虽然还是面如金纸,但双唇总算泛起少许血色,他浅笑道:「我们已经落后了不少,不能再给靳大人添麻烦了。」 紫鳶知道眠樱向来说一不二,只好加倍小心地照料眠樱。 虽然紫鳶想问起眠樱的遭遇,但他实在不忍心再在眠樱的伤口上洒盐,可是他又想尽力开解眠樱,左右为难了大半天,还是囁嚅着问道:「你……是怎么从海棠馆里带走香玉辟邪的?」 除了那套御赐茶具和眠樱送给紫鳶的礼物外,老鴇并没有让他们带走多少东西。 「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然是要带走的。」眠樱只一言带过,他微笑道:「你果然猜到我如何留下线索。」 紫鳶蛾眉乍敛,叹道:「你怎么不跟靳大人解释清楚。」 「靳大人临时起意,我没时间跟他解释。」 「但你肯定香玉辟邪的香味真的那么厉害?还有,你怎么猜到那些虚无僧会盯上我们?」 他们沿着碧涧清溪前行,只见薄日烘晴,溪边植满垂柳,柳枝柔似缕,风絮纷纷,眠樱看着燕拂水纹飞,摇头道:「只能硬着头皮试一把了,其实就算没有那些虚无僧,只要我们一直行事高调,早晚会被匪人盯上的。」 紫鳶眼眶一红,泪珠在眼里打着转,眠樱软声安慰道:「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輦何由过马嵬—杨贵妃吊死马嵬坡,臧洪杀妾侍兵,刘安杀妻侍客,白起杀妻求将,身为妻子或是宠妃尚是如此,遑论是我们。」 事已至此,紫鳶也不欲再想,唯有转过话题道:「你是怎么躲在那个山洞的?」 眠樱波转映流花,温声道:「那群匪人可能是知道靳大人追过来了,所以纷纷逃走,我也乘机逃出去,但逃到一半时实在没力气,所以在那里倒下来。」 那些匪人想必知道了靳青嵐的真正身份,也猜到眠樱只是引蛇出洞的诱饵,所以他们没有把眠樱充作人质,但眠樱被他们关了几天,指不定听到他们的不少秘密,他们竟然不杀人灭口再逃走,这似乎不太合理。 可是这些念头只在紫鳶的心里转了一圈,没有留下什么痕跡,只要眠樱回来了,其他事情对紫鳶而言只是无关痛痒。 眼见眠樱愈来愈趑趄,紫鳶索性弯下身来,回头招手道:「你快点上来。」 「可是……」眠樱有点诧异。 今天紫鳶走了不少路,早已弄得云鬟低坠凤犀簪,娇汗易晞凝醉玉,不比眠樱好多少,但他的一双秋水明眸却洋溢着笑意,说道:「没有可是。」 眠樱微微一笑,这似乎扯动了脸上的伤口,使他眉黛轻顰,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紫鳶的身上。 虽然眠樱玉软花柔,靠在紫鳶的背上也不硌手,但紫鳶自幼就养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走了几步就喘着粗气,几乎连带着眠樱摔倒了。 「我还是下来吧。」 紫鳶眉际生春晕,婉转楚波如怨,噘嘴道:「山路险要,难道我还让你一人踽踽独行吗?」 眠樱伏在紫鳶的肩膀上,双眸琉璃漾水波,甜丝丝地道:「谢谢你。」 他的温热吐息在紫鳶的颈间縈绕不去,明明这几天过得颠沛流离,他的身上还是散发着那股幽香,也就是这幽香最后救了他。 「我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 紫鳶走得慢吞吞的,心里却是久违的踏实,背后的温度告诉他,眠樱是真的回来了,他恨不得就这样背着眠樱,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晴光瀲灩,湿影摇花碎,红随远浪泛桃花,雪散平堤飞柳絮,紫鳶抬头看着柳花团作絮,不禁感叹道:「柳絮飘泊亦如人命薄,嫁与东风春不管。」 眠樱伸手接着一片柳絮,春风飘来,杨花颺白,絮软丝轻无系绊,很快便轻飘飘地飞走了。他合起掌心,低头看着指甲,指甲上鲜红的凤仙花汁早已褪色,指甲的边缘也是凹凸不平。 微垂羽睫,流光在睫毛的柔美弧度上飞舞,却照不进琉璃色的眼眸里,眠樱幽幽地道:「任他随聚随分,只要有心,或许可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天。」 紫鳶彷彿从那句话听出什么东西,但那东西一闪而过,来不及抓紧头绪已经消逝。他回首看着眠樱,天青垂水,飞絮濛濛,柔柳摇摇,堕轻花无影,眠樱正浅笑地看着他,那一剎那彷彿只是紫鳶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