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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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正英好像完全不介意,长腿一迈就进去了。 他站进来后,江去雁就真的是连转身的位置都没有了。这间90呎不到的劏房,床在马桶旁边,中间用一块塑料板隔起来算作“独立卫浴”。洗手台连着煤气灶做成厨卫一体。床头紧靠窗户,床尾延伸出来两面墙都被简易的折叠衣柜和箱子占满,物品摞到了天花板,将能利用的空间利用到极致。 中间剩下一人宽的过道,站两个人就完全塞满,多一只老鼠都容不下了。 “是小了一点。”关正英好像也不惊讶,“你一直住这里?” 江去雁弯腰就能够到灶台,烧水找茶叶:“去年搬过来。以前在九龙城那边。” 关正英坐在他的床上,将上万块的西装外套搭在洗得黄黄的床单上:“不用麻烦煮茶了,给一杯滚水就好。这么晚还打扰你,没吓到你吧?” 他这么有礼,反而是江去雁不好意思,他的小屋子连多一只茶杯都没有,只能把自己的杯子一干净给关正英用。 关正英接过杯子,热水安抚了他被酒精折磨的胃,他稍微往后一靠,靠着墙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发出一声叹。江去雁想起来,前几天秘书说这周是林至芳父亲的大寿,看来关正英今天应该是去吃岳父的酒席了。 “我有点胃药,你要不要吃?”江去雁自己也是喝酒的,家里备着一些中成药,“很有效的。” 关正英笑着把药吃了,才说了来意:“本来是想去酒店的,但是不喜欢酒店里那股味道,又不想去其他地方,路过观塘,想起你住在这里,就过来了。借你这间房给我瞓一晚,我让司机送你去酒店瞓。” 江去雁听出来了,今晚岳父大寿的酒席,关正英吃得很不愉快。 “老板你看得起我这间房,是它三生有幸,事先声明,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但这里真的睡不舒服的。”江去雁实话实说,“我这张床都没有你这个人那么长。” 关正英笑看他:“你也很高啊,这张床肯定也没有你那么长。你平时怎么睡?” “不就缩着一双脚睡咯。”江去雁习惯了。 关正英说:“你都能睡我有什么不能睡的?”不等江去雁再说,他继续,“你不要以为我一直住半山,似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是住劏房的。笼屋虽然没住过,但是再小一点,住在香堂的厕所里面也住了八年。你现在还有道板子隔着,我是连板子都没有的。” 江去雁知道他吃过苦,但是没有把这么具象的场景和他联系在一起过:“真的?” “我从小都是用凉水冲凉,没用过热水,我长到十岁都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这么冲凉的。直到我被坐馆带到他家里,第一次见到浴缸这种东西,还以为有钱人尿壶都要造得那么大。”关正英莞尔: “其实都不算有钱人,只不过我是特别穷。” 江去雁这里倒是有热水,但也过了时间段了:“现在不穷就好啦。” 关正英点头:“运气好,爬了上来。” 年轻的江去雁不觉得成功是靠运气:“运气好就不会那么穷啦。是你自己有本事。” “我有本事?”关正英当他是拍马屁,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我连公司一个出纳都开不了,这叫有本事?” 江去雁一愣,没想到还和这件事有关系:“是那个林……” 关正英也不怕他知道:“在家里,他是长辈,见了面我要叫一声阿叔。在公司,他从没当过我是老板,出了事嬉皮笑脸!”他隐含怒气,“今天在外面吃饭,我还要向他敬酒。各个现在都说我这个老板当得窝囊,他们以为我愿意?” 江去雁突然觉得眼前的关正英有点可怜。 关正英低头看着小破杯子里的水面:“开公司的时候,岳父确实资助过我不少,所以看在这些昔日的情分上,家里能帮衬我就帮衬,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是这次是给公司造成了实质性的损失,他一个小错误,我要搭上百万给他来填坑。” 江去雁一惊:“这么多?” 关正英以为吓到他了:“是我不好,大半夜找你说这些……” “没事,我一向睡得很晚的,不要紧。”江去雁这时充满了同情怜惜之情,“我一直以为做老板很潇洒很风光,又有钱又被人捧着,原来老板你也有这么多委屈……” 关正英反而笑了,觉得他很可爱:“老板也是人,做人就一定会有委屈的。” 江去雁把他喝空的杯子拿走,再续上热水,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颗朱古力来给他。 “最后一颗了。这个叫费列罗,好贵的,很好吃。你吃吧。”他帮他揭开糖纸,仔细介绍糖果,“小心里面软的朱古力流心,会掉到手上的,流心里面还有坚果。” 关正英很少吃这种东西,但他知道这个牌子的朱古力最近很流行,是情人节拿来送礼的奢侈零食,秘书室的小女孩收到一盒高兴了很久。 他把朱古力还给江去雁:“你吃吧,既然这么贵,不要浪费了。” 江去雁也没有别的好拿来安慰他:“没关系,我吃过了,你吃吧。吃点甜的对心情好。” “那你吃一半,我吃一半。”关正英退一步,“你先咬,剩下的给我。” 江去雁犹豫了一会儿,接了过来咬了一小口,又被他说“再咬多一点,大口一点,”直到那圆圆的巧克力球里面坚果都被他吃了,剩下半个巧克力壳的时候,关正英才接过来。 果然有掉出来的巧克力流心酱沾到了关正英的手指上,被他放到唇边吮去。 江去雁看得心跳一阵突然加速,才意识到这种吃法是多么的亲密。 “多谢你的朱古力,很好吃。”关正英故意看着他笑,“现在心情好很多了。” 要不是屋子里灯光昏暗,江去雁觉得自己会被看出来脸红了:“那……”他脑子转不过来,话都说不利索,“那……不能把人调去别的部门吗?出纳的位置太紧要了吧?” “我本来是坚决要把他开掉的。”关正英吞掉了朱古力,但接下来喝水的时候嘴巴里都是甜的,“岳父再三求情,又逢他大寿,我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只能先调去别的部门,事不过三。” 江去雁灵机一动,“老板如果你真的看不下去这个废物,不如把他调到模特部打杂,我有办法让你不用fire他,他倒过来主动辞职。” 关正英没想到他能帮上忙:“你?你有什么办法?” 江去雁冲他眨眼,凑过去在他耳边叽里咕噜了几句。 关正英满意地摸摸他的发顶:“果然是阿雁最叻。” 江去雁感受到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脑后,动作那么的轻柔而甜蜜。 “我还是不打扰你休息了。”关正英知道多留只会让江去雁不自在,“我去酒店吧。你早点瞓。” 江去雁把他送下楼,他又改变主意了:“既然要做戏,不如做足,你也来吧。” 反正他们俩“做戏”也不是第一次,江去雁乐得在宽敞舒服的酒店睡——关正英套房里面那张沙发都比他劏房里的床要大。 第二天两人还刻意“起晚”,并同坐一车来上班,在众目睽睽之下并排走进公司。 到了周末,大太太林至芳果然来人传话要见江去雁。 江去雁于是一早就到了关宅。林至芳刚起床,听佣人说江去雁天不亮就来了,等在外面四个多小时。她穿着晨衣迆迆然下楼,到了饭厅,叫人把小男模领进来。 佣人端着早饭鱼贯而入,江去雁走在最后面,到了女人跟前,就听林至芳冷冷一句—— “跪下。” 第13章 为什么要过这种人生? 江去雁两膝一弯干脆就跪下了。 林至芳斜乜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江去雁低着头:“太太明说吧,阿雁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你不知道?”林至芳轻蔑地说,“我都听得到你肚子里的算盘怎么打的,你自己还不知道?” 江去雁当真一脸迷茫委屈。 林至芳觉得他在做戏:“我问你,正英为什么会突然把阿叔调到模特部?” 江去雁才反应过来:“老板说,是太太家里的亲戚,让他到模特部学习经验,因为我是太太的人,所以互相照顾也方便。他昨天才来报道的,我只见过一面。怎么了吗?” 林至芳一巴掌照着他就扇了过去! “互相照顾?”林至芳冷笑:“就凭你,也配?” 江去雁把头低下来,颊腮薄薄的皮肤被她的金戒指刮出一道红痕。他紧紧抿着唇也不顶嘴,也不应和。 后头的老婆子把热好的燕窝拿过来:“太太消消气,为着一个外人,不值得的。” 林至芳喝着燕窝,当真是个贵妇人似的:“有些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不是外人,甚至妄想着登堂入室,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我当然要和他说明白这个道理。” 老婆子陪着笑:“太太说的是。” “我是这个家的太太,我的家人,才是正英的家人。家人之间,才要互相照顾,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就没有资格这样说。”林至芳再看一眼江去雁,“这一巴掌就是教你这个道理,明白吗?” 江去雁点头应诺:“明白了。是我的错,太太打得对。” 林至芳想到自己的长辈在公司里还要看这么一只野鸡的眼色就来气。更何况,这只野鸡最近正得宠,迷得关正英天天晚上宿在外面,甚至上下班同行毫不避讳。 现在。家里佣人都在议论,江去雁又年轻生得又靓,还能在事业上帮忙,恐怕比她这个太太更得男人心。 虽说,人是自己挑出来送到丈夫身边的,但日子过得太得意了,林至芳心里也不好受。 她更怕自己的人背着自己挑唆丈夫和娘家对立:“你最好是明白了。如果让我知道,你有这个胆子,干涉正英公事上的决定,故意为难我的家人,我绝对不会容下你!” 江去雁拼命摇头:“不会,绝对不会,太太对我有恩情,给阿雁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 旁边的婆子这时候也帮腔:“太太放心,阿雁一直好乖的。” “忠心不忠心,不是嘴上说的,我自己会看。”林至芳说,“你也要有所动作,才能让我信任。” 江去雁犹豫了一下,才说:“老板这段时间心里不舒服,因为他本来不想保太太的叔叔,只是令尊强行要保,没办法才留了人。但老板情绪不好,看到了太太难免会有所迁怒。” 这一点,林至芳能想得明白,她也委屈:“又不是我犯错……” “所以,太太在这件事上,不如不要为叔叔求情,反而以公正的态度,站在老板的角度说话,老板知道太太心里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而不是娘家,他自然知道太太的好。”江去雁建言。 林至芳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本来还筹谋着如何为叔叔求情,但江去雁说的也有理:“那难道就让阿叔一个长辈去干打杂的活?” 江去雁劝慰她:“所以,太太还要劝叔叔,不如主动辞职,不仅给了老板一个面子,解开了老板心里的疙瘩,也不让令尊难堪。太太如果做到了,老板才是真正回心转意。” “他还有好几年才到退休年龄,没了这份工作,怎么有经济来源?” “他先主动辞职,然后公司可以给他提前退休的待遇,这都是好商量的,是家人之间的私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老板知道,太太是为了他着想,站在他那一边的。” 江去雁逻辑清楚,头头是道,“太太想想,公司越做越大,老板只会越来越重权专断,太太必须和他站在一边,如若不然,外面有的是人想要挤进这条队伍,百般讨好,恨不得把太太踢出去。如果太太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和老板生了嫌隙,那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怎么办?” 林至芳脸色一僵。 江去雁看她的脸色知道刀捅到了她的心窝子:“太太已经嫁进关家,您的依靠就是关家。令尊和阿叔当然是太太重要的家人,但是,老板和大少爷才是您以后真正的指望。” 林至芳如醍醐灌顶,再看着江去雁的眼神已经愠怒消退,换上笑意。 “起来吧,坐。”她招呼佣人给江去雁上早饭。 江去雁顺从地坐下:“我会多在老板面前提,太太心里委屈。老板一定会明白。” “你能这么尽心,我也就安乐了。”林至芳抚着手上的戒指感叹:“你不明白的,家族亲戚、丈夫儿子,我一个女人在其中周旋平衡,这种日子有多么累。” 江去雁心想,他的确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林至芳深深地看着他:“有时候,家人是你的依靠,有时候,家人又会变成拖累。但无论如何,家人终究是家人,我只要在这个家里,就不得不,也必须维系着这个家。不是我,换成是别人,换成是你,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 但江去雁不想换。 他压根不想变成林至芳。他不想成为一个深宅阔院里垂影自怜的悲剧。 林至芳到死都不明白,她的丈夫、父兄、儿子才是真正她一生不幸的最大因素,她以为强行维系着这个看起来圆满的家,能换来人生的最终答案,换来内心的和解平静,但到最后,她也没有平静,她还是充满怨气和痛苦,她还是要在病床上操心、担忧,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她仍然想着的,是怎么让儿子继承丈夫的权力,怎么延续家族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