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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10岁

    天高云淡,一排排征雁列成“人”字向南飞行。天气逐渐开始转凉,骄阳似火的日子也一去不返。走到生命暮年的枯叶,接二连三地挣脱枝丫的束缚,如同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跌跌撞撞地扑向大地的怀抱。堆积于根部的落叶经过时间的发酵,化为藏于地底的腐殖质,滋养着依旧笔直的大树,孕育出明年新一次的生机。

    我并不喜欢秋天。

    或许换个说法,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我最讨厌的就是秋季。看着小区内堆积如山般的落叶,总是能让我联想到死亡,凋零,枯萎等一众不好的词汇。加上我还有着过敏性鼻炎,一到夏秋交替之际,鼻子老是就像坏了闸门的水龙头一样,为此我每次都要浪费几包几包的抽纸。而且秋天一到,就代表着新学期又要开始,对于我这种“厌学分子”来说,可称不上是一件好事。

    但是名字里带个秋字的何秋诺对秋天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经常一到这种遍地落叶的时候,她总是能兴冲冲地把睡懒觉的我从床上叫起来,然后换好衣服,穿着她最爱的小皮鞋出去踩叶子玩。

    我虽然不知道这种跟踩水坑没啥两样的幼稚举动到底能好玩在哪里,一不小心还能把鞋弄脏。但是没办法,不能跟妹妹大人作对。睡眼惺忪的我只能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闭着眼睛跟她下了楼。

    “你说说,这究竟有什么好玩的。”我坐在楼下的石凳旁,两手托腮,眯着眼睛问了这个我始终都搞不明白的问题。

    “你只是不能理解我的快乐罢了,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们男孩子拿着两根木棍打来打去究竟有趣在哪里。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对对对。而且再说了,我每次一叫你,你就屁颠屁颠地跟我跑出来,也没见你说个不字嘛。”

    “你要是在楼下被什么人贩子拐走了,我得被老爹老妈给活活打死。”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有哥哥在,怎么可能会给拐走,要拐也是先给你拐了。”

    原本还想再辩解几句,可是想到了九点左右父亲要带着我们回老家看望爷爷。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显示八点二十五分。我对妹妹招了招手,说道:“走吧,时间要到了。不要让妈妈他们等急了。”

    丫头听到要走了,顿时嘟起小嘴,跺起脚,满脸写着不情愿,一看就是还没玩够的样子。

    “要不,你接着玩。明天我们再回来找你?”我提议道。

    “不要不要,哥哥去哪我就去哪。”一听到我在打趣她,她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拉起我的手就跑上了楼。

    ……

    我们的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从车窗向外看去,连绵起伏的山脉构成了此次出行风景的基调。各个山头上都是柏松成林,郁郁葱葱。只不过那单调的绿色,实在是看的有些无聊。

    我只得将头转了回来,透过车内后视镜开始认真观察起坐在主驾驶上的父亲——何硕。

    我对父亲的印象实在是少之又少,他常年在外头忙碌,一年来也未必能回家多少次。逢年过节运气好点能回来跟我们一起过,差点的话就只能煲个电话粥祝福一下。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俩的家长会都是母亲去参加的。一到什么事情要父亲出面的话,大多数情况都是查无此人。

    记得一年级的时候,有个父亲节活动。老师说要带着爸爸一起来参加,活动前一天还特意叮嘱了好几遍。我跟妹妹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回到家去询问母亲,她也只是摆摆手,表示爱莫能助。

    “你们两个就直接跟老师说一下真实情况就好了,你们也知道父亲很忙的。”

    第二天,老师看到就我们这对兄妹周围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连忙跑过来问我们怎么了。当时妹妹的嘴笨,话根本说不清楚,说的什么父亲不在了。老师听了这话,眼睛瞪得很大,脸上完全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她又回过来看看我,想跟我求证事情的真实性。关键是我在一旁还根本没听出来哪里没说对,也跟着一个劲的点头。

    这位老师是最近刚从别的小学调过来的,还没有彻底了解我们的家庭情况。一下听到这么炸裂的信息,还得到了我的认同。老师有点没缓过神来,原本打算打个电话求证一下事情真伪,可是怕如果是真的给母亲带来什么精神刺激,于是约定放学之后陪着我们在传达室一起等母亲来接我们回家。

    等到母亲一来,双方一落实情况,母亲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显然她是不能接受我们兄妹给她新增的寡妇身份,回去之后又免不了一顿毒打。

    所以我们兄妹俩对于父亲的感情其实十分别扭。一方面认可他的身份,作为我们的父亲,母亲的丈夫。但是另一方面却没有多少子女对于父亲的依赖,基本上有事情都会去找母亲,而且对于父亲的示好有着隐隐的排斥,常常让他灰头土脸。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他也抬头看了看后视镜,我们的目光在狭小的镜面中碰撞。父亲的眼神过于锐利,再加之血脉中的压制,我只能甩头躲闪。

    “夏言你帮忙看一下诺诺在干什么?”前面传来了父亲低沉的声音。母亲比较嗜睡,一上车就坐在副驾驶上倒头睡去。而妹妹坐在父亲的正后面,车内后视镜看不清楚,就需要我来确认一下。

    靠,叫我就是叫夏言,叫她就是叫诺诺,你这偏心能不能再严重一点,不得叫个言言什么的,不然别人站远点听还以为我是瞎眼。我在心中暗自腹诽了几句。

    妹妹上车没一会儿就是背身对我的姿态蜷缩着,我根本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那瘦削的背影。不过看到耳朵里面塞的耳塞和那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的肩膀,大概可以认定她在睡觉。

    我向父亲如实汇报了情况,他听完后就让我在快到村口的时候把妹妹叫醒,我接着连声应允。

    快到村口了,我拍了拍妹妹的后背,轻声喊道:“诺诺,快点起来。”

    我不知道她带着耳塞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反正我拍了几下,她就有了反应。伴随着“呜——呜——”几声,妹妹开始了无规则地伸展四肢,扭了大概有一两分钟。眯着眼睛,嘴里还叼着几根发丝的她一把把头埋到我的胸口上。

    “唔嗯,哥哥借我眯一下嘛,不要推我,一会儿就好了。”她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往我的怀里一直蹭。见我好像要把她推开,出声阻止道。

    “哥哥抱抱嘛,妹妹要抱抱。”从妹妹嘴里又飘出了要抱抱的请求,我怀疑这丫头根本就没有睡醒。

    见我没有动作,她似乎有点生气了,在我怀里摆动的幅度又大了些,然后把贴在我身上的双手抽了出来。两只手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腰。

    我对这种撒娇没有一点的免疫力,反手抱住了她。妹妹的身体要瘦小的多,抱在怀里就像一个有温度的抱枕。我将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上眼睛,闻到了她头发上柑橘洗发水的味道。我有些沉醉于这种氛围之中,要是能一直抱下去该有多好。

    “咳咳,夏言我是让你把诺诺叫起来不是让你和她一起抱着睡觉的。”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使得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马上将手给松了开来。妹妹也“咻”的一下,从我怀里钻了出来,伸出手把耳塞摘掉,脸上还有着没褪去的红晕。

    ……

    一到村口,我抬头就能看见零星的几栋房子建的老高。数十米外还有好几栋别墅。而这么一对比,窝在村口的那块写有“里新村”三个大字的黑色石头就显得十分寒碜。

    “看来老张家和老马家最近挺有财运啊,又往上面盖了几层。这寓意整挺好,步步高升。”父亲乐呵呵地说道。

    “是啊,等有空去也去他们家里做做客,好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喝茶聊天了。”母亲也在一旁附和道。

    村里的路道很小,车开不进去。我们一家四口只能下了车,徒步向里面走去。路上还能碰到好几个我压根叫不出名字的阿姨伯伯朝着我们搭话。

    “哟,这不是何硕嘛,难得回家看一次啊,这俩小娃娃长挺大了啊。”

    “小何他媳妇儿,你这俩小孩叫啥名啊?”

    ……

    路道两排家家户户的大门前都坐着一两位翘着二郎腿,爱唠家常的长辈们。他们脸上常洋溢着笑容,须发鬓白,但是两眼却依旧炯炯有神。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之前网上有人说乡村里面这阵仗令人害怕了。这每一位拉出来都是能问家里长家里短的唠个半个小时的大能,如今一窝蜂齐上阵,唾沫星子满天飞,这属实是招架不住。

    走了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我们家的大门。整扇门都是用铁皮蒙住的,上面有的地方长出了斑斑锈迹,敲起来那是一个扣扣作响。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倒着的“福”。左右两侧各书一联:“事事如意大吉祥,家家顺心永安康”,横批:“家庭幸福”。

    “哐哐哐”,还没敲几下门,就听到“来嘞”的声音,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手摇一把蒲扇,佝偻着背,身上有点烟味,鞋上还沾着些许泥土的老人家。这位就是我的爷爷,何庆国。

    “哟,爷爷最喜欢的两个小家伙来了啊,最近学习怎么样啊,饭有没有好好吃啊,快进来快进来。”爷爷乐呵呵地招着蒲扇,把我们往里屋去引。

    爷爷还是老样子啊,只不过最近身子骨有点不太好,听妈妈说,肺病又有点严重了。进去后得劝爷爷赶紧把烟戒了。我在心中暗暗想着。

    抬脚迈过饱经风雨摧残的门槛,我和妹妹牵着手朝着屋内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