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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欢 第19节

    孟绍乃是副君,如此态度,已给足了杨琢面子,为的是息事宁人。可杨琢却不是好打发的。

    杨琢出生时,杨圻已是实际上的北境之主,统御着大魏北方边境二十万大军抵御外族入侵。杨琢生于边境长于边境,以他的父亲为天,眼里没有别人,待他更大了些,眼里便更没有别人了。

    对于要向除却父亲以外的人行礼一事,杨琢十分不满。他觉得不公,甚至不满。明明他的父亲才是当世最劳苦功高之人,其他人算什么东西呢?

    杨琢看着孟绍,嘴角缓缓弯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在他一旁的从兄弟李雍扯了扯他衣袖,眉目间多是忧虑神色,微微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此时确实该有人出来劝,但这个人不该是李雍。在场众人,要论杨琢最厌恶谁,孟绍还只能排第二,排第一的当属李雍。

    杨琢厌恶孟绍,无非是因他的身份,因他对杨圻的“不尊敬”,杨琢厌恶李雍,则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他此生最崇敬的人,可他却不是他父亲最爱的孩子。杨宝珠之外,杨圻最疼爱的儿辈,不是杨琢这个亲子,而是李雍这个内侄。

    李雍是杨圻妻子李清的侄儿,李氏全族为杨圻效力,男子悉数战死,只留李雍一个遗孤,李清后又为救杨圻而死,杨圻功成名就,最感念的便是李氏一族的恩情,对于抚育李雍一事丝毫不留余力,以至于到了让杨琢愤恨的程度。

    今日景林苑之宴,杨琢并不想来,还是李雍在杨圻面前多嘴,说什么天家不可得罪。笑话,天底下还有他杨氏不能得罪的?可他这样说了出来,得到的确实一顿训斥。而杨圻听了李雍的话,于是杨琢不得不来。

    杨琢本就有怨气,又被孟冲一箭射中衣角,若不是他躲避及时,被射中的又岂是一片衣角?他是无意?

    姓孟的还能坐稳天下,不过是因为他父亲不愿意做皇帝罢了,如此这般,却还要叫他忍?

    杨琢一把甩开李雍手臂,大步走到孟绍身前,与孟绍四目相对,眼神放肆。

    孟绍是太子,是君,杨琢是臣,便是杨圻亦不能以此种目光直视孟绍,此为僭越,是以下犯上。

    孟绍已皱起了眉。

    杨琢猛然回顾,看向孟冲的双眼厉如鹰隼,说话却带着笑音,“太子殿下讲玩笑话,听说河阳王殿下的射术乃是陛下亲自教授,岂有失手射偏的道理?”

    此话一出,孟绍眉头皱得更紧。

    杨琢接着道:“不若叫河阳王殿下同我比试一番,我得亲自见识了河阳王的射术,才能知河阳王是否是无心。”

    河阳王孟冲作为当今圣上孟恺最疼宠的儿子,自幼一直是由孟恺亲自教养,孟恺母家势微,最后却能登上皇位,绝非泛泛之辈,孟冲由他精心养育,诗书礼乐虽不过平庸,可御射却很是精通,这也是为何孟绍举今日之宴为孟冲庆祝的缘由。

    若真要比试,孟绍倒不担忧孟冲会输,只是,这番比试,赢了,杨琢便可说孟冲先前是有心施为,做一做文章,势必引得杨氏不满,输了,不仅孟冲的脸,连带着孟恺的面子也要一并丢一丢。杨琢又是这番不依不饶的架势,想善了怕是很难。

    孟绍权衡一番利弊,丢面子也还只是小事,孟冲如今又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届时也好找补。如此,他便笑着应准了这场比试。

    场地快速地被清理出来,一个靶子摆到了正中央。

    比试内容由杨琢来定,一人三支箭,孟冲白羽,杨琢玄羽,二十步之外,一决胜负。

    宴上众人全都围拢过来。

    孟绍想嘱咐两句孟冲,叫他不要与杨琢争锋,将此事轻巧揭过为要,可看到孟冲此时神态,不由得长叹。明明是旋涡的中心,却是一副无精打采到仿佛世事与他无关的模样,倒也不必费心嘱咐了。

    比试开始,除却弓弦声,箭羽破空声,箭矢入靶声,在场鸦雀无声,气氛冷凝无比。

    杨琢面色得意,孟冲从头到尾云淡风轻,而孟绍已要绷不住神情。

    杜擎看着热闹,偏了头很小声地对元衍道:“这过了吧?”元衍没有回应,杜擎这时才发现,此刻他竟然戴着笑,眼中光芒跳跃。

    正经比起来,以孟冲的箭术,他绝不会输,可他今日状态不对,心思全不在这场比试上,输是必然的,只是杨琢未免欺人太甚。

    杨琢总在孟冲之后放弦,孟冲射出的箭本就绵软无力,而杨琢的箭矢总要在后挟千钧之力猛力撞击,白羽箭根本不能撞靶。

    这已是明晃晃的挑衅,饶是孟绍想要息事宁人,也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杨琢有意羞辱,若是忍了下去,孟恺那里便不好交代,遑论众多看着孟绍的臣工。

    孟冲杨琢皆是只剩最后一箭。

    孟冲四箭脱靶,杨琢因前番着意干扰之故,虽四箭在靶,却也离靶心甚远。

    杨琢此刻心情已大好,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还想要赢的更漂亮些,于是一转策略,在孟冲之前射出最后一箭,稳稳正中靶心。

    场上无人言语。

    第23章

    最后一箭离弦,胜负已成定局,杨琢心情大好,收弓的同时还有心思同身边人说笑,随意揽了一人的肩膀回身,不再往场中看上一眼,轻慢至极。

    场中无人言语,杨琢的笑声便显得尤为刺耳。

    杨琢权臣之子,于副君面前,置帝室威严于脚下。

    场上诸人或视孟绍或望杨琢,亦或左右相顾,却无一不在等待孟绍的回应。

    孟冲游离众人之外,似傀儡被无声操纵,僵硬引弓,要射出他最后一箭。

    杨琢的笑声已渐远了,衣袂翻飞声里,箭羽破空入木之声响彻云霄,杨琢数十步之外遽然回头,场上又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环绕之中,孟绍立于孟冲之后,二人接肩并踵,共持一弓,此刻仍保持着引弓之势。

    靶心只一支箭,白羽。

    属官上前,拔下箭羽,躬身承至孟绍身前。

    在场之人无不看的清楚,孟绍一箭雷霆万钧,穿心而过,将原先靶上的玄羽箭从中破开。

    如此一来,胜负倒也难讲。

    杨琢已收欢笑之态,面虽无怒色可看向孟绍的眸光如毒,叫身旁人胆寒身颤。

    孟绍只看向孟冲,话语间尽是兄长面对幼弟的无奈,嗔怪之语也讲的温和,“你若是不想来,大可以告诉我,你我兄弟,你又何必为顾着我而勉强自己呢?来了做这副样子,扫所有人的兴,瞧着真叫人生气!”说着叹了一口气,笑着说,“好了,去吧。”

    孟冲笑得腼腆,对着他的兄长行了一礼,再不理会旁人,大踏步去了。

    太子殿下重拿轻放,河阳王既去,热闹也就散了场,在场之人心照不宣,纷纷安静离场。

    杜擎对元衍道,“杨琢睚眦必报之徒,此一番可有的要闹。”

    元衍笑说:“那不是如你的意,我晓得你爱看热闹。”

    杜擎咋了咋舌,诚恳道:“此言差矣,热闹得是别人的才好看,千万不能扯上自己。”他叹了口气,“莫说我,便是你,岂能独善其身呢?”

    元衍神色不变,“没办法的事。”

    杜擎望天长叹,“谁说不是呢,都是没办法的事,想想就头疼,我是一点都提不起精神。”这些个他不爱谈,总有他爱谈的。“你说,河阳王匆匆离场,是去了哪里?”

    元衍不假思索:“平宁寺。”

    杜擎惊奇,“去平宁寺做什么?”

    “河阳王生母于平宁寺殒身,他时常去那里,今日自是要去。”

    “河阳王最得圣心,坊间皆言乃其母之故。”杜擎又要问,“这位贵人,我知之甚少,你既是天家近亲,想来要比我等,不妨告知,解我饥渴。”河阳王生母系谁,实乃一桩悬案,不知姓名,不明来处。平宁寺年长的女尼讲她风华万千,尽态极妍,能得帝王宠幸,美貌自不必多说,杜擎想要知道更多,他料想元衍知晓些旁的秘辛,可想不到他却只是轻飘飘说——

    “我哪里又知道呢。”

    识清觉得不安。

    柳絮吹的到处都是,好像永远扫不干净似的,她攥着扫帚,眼皮毫无预兆地疯狂跳动起来。这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午后,同昨日或前日没有什么分别,天气干燥,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有些躁热。

    识清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扇禁闭的房门,攥扫帚的手握的更紧——

    “这画我是仔细描的,同之前并无不同,你自己不也这样说,如此一来,根本不必忧心,你不说我也不说,这世上便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你自然无恙。”

    湛君描画那几日,识清就在一旁看着,她清扫时很多次仰头观望,仔细回想了,没瞧出假的同真的有什么不同,就如湛君所说,她其实是可以放下心来的,可是她就是不能安定,她就是觉得事情会败露,有把刀悬在她脖子上,等着要她的命。

    识清快要疯了。她已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只要再轻轻勾一点,她就要断了。可是脚步声由远及近,真真切切。

    这脚步声如此熟悉,识清甚至能想象到那只靴子是如何抬起又如何落下,明明没什么力道,却能轻松将她碾碎。

    扫帚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那把刀落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识清这样想。

    孟冲抬头,看见了中庭的女尼,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孟冲又看了她一眼。

    这小女尼孟冲已很熟悉了,她在这儿两年,还没有这样过。她很怕他,在他跟前几乎不敢抬头,每次都慌乱到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说话也结结巴巴,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半点长进。其实比较起来,先前那个倒比这个成器,只是对于比自己年幼那么几岁的女孩子,孟冲一向是宽容的。

    她还是没有动弹,已经挡了他的路了。

    孟冲心里道怪,开口问她:“你失了魂了?”

    识清狠地瑟缩了一下,僵硬地转了脸,舌头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

    孟冲并没心思同她说话,略有不耐,“还不让开!”

    识清于是又狠狠抖了起来,猛退一步让出了路。

    孟冲无意关心一个小女尼的异状,他快步向前走去,伸手推开了门。

    门环撞响的一瞬间,识清身体晃荡两下,摔坐在地上。

    孟冲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母亲,他深深地记着她的脸,记得她的笑容,曾有过那样的温暖和柔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今日犹甚。

    他坐在几前,面前玉盏中的还是当年的茶叶。茶是他泡的,他怎样取了茶叶,取了沸水,怎样循着指导泡出了那样一碗茶,一步步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水色的清亮,如纱的水雾,还有清淡的茶香,可是任凭他记得如何深刻,眼前也只是当时的茶盏当时的茶叶,再没有别的了。

    已经十七年了。

    他自认不甚聪慧,记性不佳,但该刻骨铭心的,他没有忘记,为此他很是庆幸。

    尘埃在光里游动,他坐在那里,望着盏底十七年前的茶叶,目光宁静平和。

    孟冲喜欢在这里自言自语,说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平凡事情,桩桩件件都讲的清楚,都是些小事,没什么趣味,以至于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要笑出来。

    “我每次来都讲这么许多话,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得厌烦。”他顿了顿,又说:“或许你也不在这里。”

    他有一段时间的静默,随后起身。

    孟冲并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他还要往宫里去,景林苑已耽误他太多时候。

    只是转身时惊鸿一瞥,孟冲抬起的脚便滞留空中,他回头盯向梁下悬挂的白描人像,慢慢蹙起了眉。

    湛君午间睡过了头,到莲台的时间比往日晚些,只她才踩上石阶,便察觉莲台与素日不同。

    莲台清静,少有人来,今日门前却站着好些人,这些人脸上虽没什么神情,尽是慈悲模样,可湛君的心还是怦怦跳了起来,脚步也停下。

    识清跪在地上,她身边站着孟冲,还有方倩。

    孟冲手持卷轴,又将画中人的眼睛仔细看了一遍,母亲的画像他看了多年,绝无可能认错,如今他手里的,乃是一幅伪作。

    孟冲记得清楚,母亲那时尚未离宫,眼中萧瑟无生意,画师奉命为母亲绘像,对母亲衰败并无美化修饰,绘像承与君王时,君王大发雷霆,若不是母亲相阻,那画师必然命丧黄泉。眼前这绘像,眼神已非那时的母亲能够所有。

    识清握紧了拳头,她心中已做出了决定,说话时语气坚定,“只是我一个人的错,罪责我一人承担。”

    孟冲连十几年前的茶叶都要悉心保存,更何况母亲的画像,识清自知难逃一死,于是泰然接受,只是不肯连累朋友。

    孟冲在一旁冷笑,“自是有人要担罪,只是你一人怎够?谁同你一道欺君?我要他一并受死!”

    识清咬死了不肯说,“只我自己,没有别人。”

    识清的勇敢并不能打动孟冲,他冷笑着说了两声好,“你骨头既硬,我倒要瞧瞧你能在南狱里撑上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