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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段君璇未再到他家过。 过去他们从不曾交换电话号码,就连对方的即时通和无名也不晓得,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未曾喊过,所以当唯一的联系消失,两人几乎形同陌路。 虽然简楚恩交了女朋友,但两人只会在学校见面,其馀时间女朋友都得上补习班,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他最后一次见到段君璇,已是新的一年。元旦过后的冬季比之前更加萧瑟,除了一些原本就没在念书的人,班上其他人都在加紧准备期末考。 下午四点,鐘响一声,他便揹书包离开教室。 他没有立即出校门,而是在校内找了一处地方打电动,等女友上完第八节再一起放学。 他陪她走到补习班,然后再独自买饭回家。 在客厅吃完饭,他冲了澡,回到房里玩线上游戏。约过一个半小时,组队任务解完,即时通上忽然有人敲了他。 他没有多想,直接点开视窗。 敲他的是别班的朋友,视窗里只有两句话,和数道震动视窗的「叮咚」。 『刚才有女生在学校顶楼跳楼耶。』 『听说是你们班的。』 他呆愣在电脑萤幕前,忘了游戏里还有在等他回来继续解任务的网友。 一时半霎,他分辨不出究竟是出于对死亡,还是对于跳楼者的恐惧?亦或是两者都有,他只觉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十分鐘后,这则新闻便出现在网路上,这时他才确信朋友的那些话不是玩笑。 同时,他也从在同班同学传来的讯息当中,得知了跳楼者的姓名。 冬日的冷风拂过一排窗子。 教室内,门窗紧闭,一丁点风也漏不进来,但气温却似乎比外头还要冰寒刺骨。 没有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没有翻书动笔的沙沙声,就连一丁点的噪音都不存在似的,班上从来不曾如此安静,让人光坐着就感到不寒而慄。 班导和辅导老师站在讲台一隅,辅导主任站在黑板正前方,她没有使用麦克风,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依旧能听得清楚。 主任的语气温和而小心翼翼,她让大家发问,说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在这里发表与倾诉。 第一道出现的啜泣声,就像一道开关,引来了更多的抽噎与哭声。 虽然不是完全密闭的空间,但肃穆死寂的气氛却形成了一种磁场,任何落进这里的声响都是悠远而模糊的。 三位老师接连走下讲台,拥抱那些泣不成声的同学,抽取式卫生纸的包装声不时沙沙响起。 那些愧疚与懊悔混杂在哭声里,没有一句「对不起」是字正腔圆的,每一句听来都在颤抖。 简楚恩坐在椅子上,视线落在教室内唯一的空位,前方同学这时传来了一张简介,接着是一张薄薄的纸。 轻瞥一眼,简介是某个生命教育机构的介绍,纸张则是一份问卷。 主任向着全班温柔说道:「如果你们知道段君璇同学和哪个同学比较要好,都可以写上去,班上的或别班的都可以,问卷内容我们都会保密。」 「这几天你们也许会感到害怕、作恶梦或是噁心头晕,这都是正常的,如果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找你们的班导或辅导老师聊聊,或是来辅导处预约时段,我们都会在,或是直接写在你们刚刚拿到的问卷上也可以。」 简楚恩盯着纸上的题目。 勾选题是调查他和当事人的熟识程度。 问答题则有两题,一是询问是否知道当事人和哪位同学比较要好,二是有任何想法的都可以写。 半晌,他提起笔,率先写上班级姓名。每题勾选题他都勾选最右边的选项,问答题则直接空白,前后花不到五秒便填写完毕,并将这份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的问卷交上去。 事件发生后,班上持有顶楼钥匙的秘密也随之曝光,顶楼大门立即被换了一道新锁,同时不准任何学生再接近顶楼。 全校师生对于这起自杀事件讨论得沸沸扬扬,唯有当事人所处的十三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教室大声言谈。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默契,哪怕科任老师在课堂上向全班问起,也没有人八卦地在课堂回应,反而是老师们滔滔不绝地劝諫他们生命可贵,拖慢了课堂的进度。 简楚恩每天都准时到校,几乎不再早退。 因为只有身在这间教室,看着周围一如既往的老师同学,他才觉得甚么也没发生。日子照样运转,甚么也没改变。 但一离开学校,不再置身和平的假象,思潮便犹如浪潮,先捲上膝盖,再淹到脖子,最后灭顶,将他整个人完全淹没。 他夜夜做恶梦,每当从梦中惊醒,枕头总是湿的,不是被冷汗浸湿,就是被泪水沾湿。 『再见。』 睡梦中,这句话彷彿不是来自回忆,而是从四周的黑暗积聚,浓稠成一团,最终渗透到纸张的背面,抹也抹不掉。 女生单薄的肩膀掛着装沉重的书包和袋子,脚步拖沓,但笑容却如她的声息,彷彿下一秒就会从脸上消逝,难以辨出真实的情绪。 是他给了她以为可以逃避的避风港,让她可以暂时忘却内心的痛苦。 可也是他,将她无情从悬崖上推落谷底,让她再无容身之处。 是他,给了她逃离一切,就此长眠不醒的那把钥匙。 夜越深,自内心滋长的恐惧与罪恶也越浓重。 他木然地坐在床上,一手摀着脸,陷入深深的懊悔中。 从白日到黑夜,他每日都处在恍惚的状态,对甚么事都不在乎,也没必要在乎。 直到一个巴掌将他打醒。 他缓慢地转回头,女友泪流满面的脸庞落入视线,镜框下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斥着悲愤与恨意。 「如果不喜欢我,当初为何要跟我交往?」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哽咽的声音里有数不尽的悲愤,散落在放学后的隐匿之地。 「你知道你前女友一直找我麻烦吗?前阵子我差点就要被关在厕所一整晚了耶……」她伸出双手,不断搥打着他的胸膛,每一下都饱含愤恨与力量,「你知道跟你交往,我承受了多少的压力吗?为甚么你却总是看不见?」 他愣愣地看着平日温和乖巧的女友,如今竟变成歇斯底里的崩溃模样,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似乎是打累了,她无力地低下脸,颤抖着声音问:「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吗,不是应该要保护我吗?」 但他依旧答不出来。 因为他真正想保护的人,早就不在了…… 「当初每个朋友都说我傻,说你不可能跟我认真交往,但我以为我不一样,因为你不从和我这种女生交往,认为你是真的想跟我交往。」她依旧低着头,双手死死抵着他的胸膛,就怕自己失去重心。 「但我现在真的很怀疑,你真的有喜欢过我吗?」她抬头凝望他,一股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他依旧一句话也不发,让女生更加心碎绝望。 「没想到传闻是真的,你真的是个人渣,是我太傻才相信你对我是认真的,但我现在只希望我从来不认识你!」她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再度挥手打着他的胸膛。虽然力道不大,但那些拳头却彷彿穿过了肉体,直勾勾打入他麻木而脆弱的内心。 女生秀气的脸上此刻满是泪水,原本含笑的单纯眼神如今只剩对他的憎恨。 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大概会在补习班念书,度过最后一段单纯的国中生活,而不是哭成泪人儿,直到毕业都如此憎恨他。 从那双充盈憎恨的双眼,他彷彿看见了过去被他拋弃的前女友,她也曾是乾净可人的女孩子,笑起来单纯可爱。 可为甚么……所有跟他有关係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到最后能扬起笑容? 为什么,无论他多努力想试着保护她们,却还是在伤害她们?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你最想回到哪一段时光?』 暮色下的那道声息,如同天边的夕阳般,如此温暖,隐约染着一股哀愁。 他多么希望时间可倒转回她离开他家的那天,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拉下脸,伸手去拉住她,不让她就这么离开。 可是…… 就算真的拉住了她又能如何呢? 他还是无法将她拉出绝望的谷底,甚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还是不可能在一起。 他寧愿回到事件的最初,回到国一那一年,回到他还是一张白纸,还不懂世事混浊,对女孩子仍充满好奇与紧张,正要拥抱青春的时刻。 忽然,他垂下眼帘,伸手将哭得泣不成声的女友拥入怀中。 嗅到他身上的悉菸草味和温暖,女友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对不起。」他将她拥得更紧,内心的懊悔让他的身体止不住颤动,声音虚弱而沙哑。 「我们分手吧。」 从今以后── 他再也不会和女孩子有任何牵扯了。 随着国中毕业,那些残破不堪的过去彷彿就此尘封,就像被收进衣柜底层的那几套制服,再也不会被他穿上,等待着哪天被丢弃。 他考上了离家最近的一所高职,所有对他有好感、主动向他献殷勤的女生,都吃了闭门羹,被他拒于门外,就连周围的朋友都知晓他厌恶女生到了极致。 然而── 当那个头发凌乱、眼镜歪斜的女生,忽然衝出来阻挡他的去路时;当那一双清澈坚定、黑白分明的双眸,向他射来一道凌厉之气时,那些过往彷彿再度向他袭捲而来。 『你、你其实是认识我的,对吧?』 『我曾经在放学时看见你和君璇合撑一把伞,君璇不是那种对谁都可以聊得开的女生,可是你却能让君璇感到自在,我想你和君璇有一定的交情,君璇一定有跟你说过我的事吧?』 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被他埋葬在心底的过去。 因为那个他拼了命,即使伤害了另一个女孩也要保护的女孩,已经不再了,如今拥有那些回忆的,只剩他一个。 只要他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可那女孩却像一个顽固的孩子,无论对她如何冷淡,她都不为所动,想方设法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是她要的,是那段连他自己都不堪入目的过去。 『感觉你不是很愿意告诉我你和君璇之间的事,那我们来交换秘密好了。』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浑身散发出乾净而透明的气息,就和过去那些女孩一样。一再想摆脱,却又忍不住被吸引。 不懂为甚么偏偏是这样的女孩?为什么偏偏是身处在过去国中教室的前半,老师们眼中那条线前端的女孩? 看着影片里那道亮丽夺目的亮橘色身影,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她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拥有备受大人期待的未来,还沐浴在青春璀璨的光辉之中。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那闭着眼睛跟我走吧。』 他在黑暗中一步步牵着她往上走,一步步让她信任自己,一步步让她相信,他会带她远离冰冷的黑夜。 但却在眨眼间,将她推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就像对段君璇做过的一样。 从来不曾拯救她。 『既然听过我的传闻,就应该知道我和不计其数的女生交往过,段君璇不过是毁在我手里的其中一个。』 ──哪怕得狠狠伤害你,也不要你信任我。 『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流言蜚语,因为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选择沉默,你拼命想把我推开,是因为讨厌我,还是……』 『害怕我?』 ──因为我害怕,你也会被我毁了原本应该拥有的青春生活。 ──我害怕,就算我再如何努力想抵抗过去,时间还是会再次重演过去的一切。 看见那把悬置在纤细手腕上的美工刀,幽暗中,他彷彿能够看见了过去纵横在那片细緻肌肤上的数道疤痕。被藏在最隐匿的部分,丑陋得见不得光。 明知她一直藉着身体的疼痛去紓解内心的痛楚,他却连一句安慰都捨不得说出口出,只是在她身上继续加诸疼痛,一遍又一遍吻过那些伤痕,用最自私的方式是将她绑在身旁。 『你真这么想知道……』 他紧紧握住那隻纤弱的手,彷彿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但声音却是气弱游丝,低沉得连自己都要听不清了。 『请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松开手的那一刻,他感觉到的只有疲惫,无论身心。 他厌倦了她一再闯入他的世界,厌倦了她每次出现总会让他陷在回忆的牢笼中。 下午时分。 家门口的对讲机无预警地响起。 随着对讲机传来迟疑而尷尬的女性声音,他的眼神沉了下去,果断按下了开门钮,也不想听她说了些什么。 三分鐘后,声音的主人出现在门外。 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含有一股坚定的感情;嘴角虽然扬起一抹弧度,但却过分地灿烂开心,让人想直接无视。 女生穿着简朴的便服,全身散发出青春气息,乾净单纯,谁看了都想直接在她身上贴上高中生这个标籤。 『你真这么想知道……』 『那就再来找我,只要你能找到我,下一次,我会告诉你。』 只是,当所有真相铺展在面前时,他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和进门的这刻一样,脸上仍然掛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