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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波炉发出两声长音。 简楚恩拿起咖哩饭,走向客厅,将之放在女生的面前。 看着桌上热气蒸腾的咖哩饭,坐在地上的段君璇垂着眼,囁嚅道:「谢谢……」 简楚恩走到另一边的地板上坐下,半身靠着沙发,目光静静在她身上打量。女生穿着宽松的上依,脸颊红扑扑的,她的四肢如身上那件白净的上衣,一尘不染,第一眼望去,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顏色,彷彿只有那一头半乾的黑发。 半小时前,她全身溼透,模样狼狈不堪,怕她进到超商吹到冷气感冒,更不可能在里面用餐,就在超商帮她买了一盒咖哩饭,顺便为自己买一盒便当。 将热呼呼的咖哩饭交到她手里后,他打伞准备离开,却见她忽然走到骑楼角落,蹲在地上开始拆起饭盒的外膜。 他皱眉,掉头走回她面前,居高临下问:「你要在这吃?」 她点点头。 「你不回家吗?」 「我想等衣服乾了再去补习班,怕吹到冷气感冒……」她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雨水沿着发梢滴落,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犹豫了两秒,简楚恩轻叹了一口气:「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顺便你也可以把衣服换掉,不然你明天一定会感冒。」 段君璇先是沉默了会,随后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让她使用自家的浴室,借给她乾净的衣物,再帮她重新弄热咖哩饭,过程中,她的反应都只有点头,那一句细不可闻的「谢谢」,可说是她踏入这里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一片死寂中,简楚恩望着低头吃饭的她,忍不住问:「你到底是饿了多久,可以饿到昏倒啊?」调侃的意味多过好奇。 段君璇先是停下动作,接着向他扬起无力的笑容:「我今天忘了带便当,钱包也没钱了哈哈……」 他面露无言。 也许是吃了饭,有了力气,女生的语气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笑容。她四望周围,有些胆怯问:「你家里没人吗,我这样忽然打扰是不是……」 「放心,我爸很少回家,我妈搬走了,所以只有我。」 「这样啊……」她低下头,像是问错了问题般尷尬,继续低头吃饭。 「不过你的制服还要一些时间才会乾,你几点要去补习班?」 「我今天只是要去补习班自习,所以就算不去也没关係,而且我也不太想去了,因为早就超过自习开始的时间了……」她苦笑起来,但随后又连忙抬头,「不、不过我待在这里会打扰到你吧,衣服乾了我就会走了。」 「没差,你可以等雨停了再回去。」 闻言,她露出感激的微笑,又扒了几口饭。好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开口说话,简楚恩拿起遥控器,让电视机的声音驱走这片尷尬。 半晌,注意到女生忽然将汤匙搁置在了饭盒上,另一隻手的手背则快速抹过了脸颊,简楚恩这才若无其事地起身。 「我去洗澡。」他离开客厅,留给她足够的空间。 就算她不说,他也能猜到过去一週她承受了多少的鄙夷。 承受了那么多压力,又偏偏在身上没半毛钱,饿了一整天的时候淋成落汤鸡。内在与外在不幸的夹击下,哪怕只是从超商买来的微波食品,也是唯一的幸运。 当简楚恩洗好澡再度回到客厅时,段君璇的桌前已不是咖哩饭,而是国文课本。 「明天要考国文?」 「嗯。」她没有抬头,语气冷淡。 简楚恩盘腿坐在地上,再度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三分鐘后,听见吸鼻子的声音,他不禁再度望向段君璇,她手中的萤光笔在划过一行字后驀然停住,滴到课本上的泪水让上头的字跡顿时晕开。 想不到她又哭了。 段君璇抽起旁边的卫生纸,擤了擤鼻涕后,再度提起萤光笔。但没多久,泪水又从她眼底掉了出来,她这次连连抽出了两张,几乎不必抬头就能准确摸到卫生纸的位置。 简楚恩这下也没兴致再看电视,因为女生的反应比电视还有趣。每当她看似止住眼泪,再度提起笔,眼泪就又会掉出来,一再让她抽起卫生纸。 看着她第四次抽起卫生纸,他忍不住开口:「既然这么痛苦,就不要再唸了吧。」 她擤着鼻涕,用力摇了摇头。 「你一看到课本就会哭出来,是要怎么唸下去?」简楚恩直接伸手拿起桌上的课本,上头好几处的笔记都被泪水沾湿,变得模糊不清了。 段君璇这时起身走向他,打算拿回自己的课本。 简楚恩坐在沙发和桌子的中间地带,用距离段君璇较远的左手拿着,让她即使伸长了手臂也无法构到。 「还给我。」她咬牙,踮起脚,一手撑在他的肩膀,一手拚命伸长,距离之近,能嗅到她身上沐浴乳的香气。 接着,她一隻脚支撑地面,一隻脚跪在桌上,身子横在简楚恩眼前。虽然距离拉远了,却反而能看见净白衣衫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他一时走神,课本被成功夺回。 夺回课本后,段君璇重新坐回位子,再度打开被泪水沾湿的页面,但一提起笔,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每一字听起来都坚忍而委屈:「就算痛苦,如果我不唸,就真的会被大家认为之前都是作弊了……」 简楚恩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察觉到男生打量的目光,她连忙补充:「我没有作弊。」彷彿已经在内心演练过无数遍,就等着别人向她质问。 「我没有直接把解答放在旁边,那是上一回的解答,但我没想那么多就直接放在旁边了,没想到却被坐在讲台最前面的人误会,因为我后来发现他当时好像瞪了我好久……」她越说越多,说着说着,脸上再度落下泪来。 「那你不跟班导解释吗?」他叹了一口气。 「我说了啊,老师说她相信我,那天她之所以会在课堂上说那些话,只是对检举我作弊的人有交代而已,让他觉得她并没有对我偏私,但我寧可老师直接在课堂上问我:『君璇,你为甚么要作弊呢?』,让我有机会可以跟全班澄清,也不要她模稜两可地说谁作弊……」 「那个老太婆……」简楚恩耙耙后发,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这样好了,我来抽考你,你再哭下去,就算花一整晚也唸不完这课。」 「可是……」她一副欲言又止。 「虽然我都没听课,但像注释这种死背的东西还是可以考你。」他再次霸道地抢过她的课本,放在大腿上翻阅。 最终,段君璇也反驳不了,跟他一问一答起来。 翌日。 早自习。 讲台上,班导以呆板单调的语气报出答案,随着语音消逝,一道原子笔划过考卷的声音唰唰响起。声量虽然不大,却能听出是红笔连续打了两个大勾所发出的。 再从声源来看,无疑来自前三排。 特别是当第二度响起时,从台前班导偷覷的方向看来,更能确定是从哪个位子传来的。 改完后,按惯例,最后一排的人负责收齐整排的考卷再交上去。简楚恩边走边接过考卷,当来到位于第二排女生的座位时,脚步滞了一下。 一道细不可闻的声音随着考卷一起递上,在旁人耳里听来只是客套,但只有男生晓得,那是他收考卷这么多次以来,第一次听见女生对自己说:「谢谢。」 随之映入眼帘,是卷子上鲜艳的九十六分,和女生以往的小考水准无异。 他能够想像,方才那几道俐落的打勾声响,听在周围的人耳里,是如何骄傲而坦荡,一如女生端坐的直挺背影。他第一次感到庆幸,国文不是社会,没有平日实力的奠基,就算临时抱佛脚也未必能应付无远弗届的出题范围。 不用明说,分数就是最强而有力的反击。 然而,只有曾经身陷囹圄的人才能明白,即使总算看似风平浪静,那也只是暂时的无风不起浪。 如同过去将他枯燥的补习生活撕碎的那句话,即使自己再视而不见,也无法拔除已经在别人心里种下的根── 『我听说你就是之前口交事件的男主角?』 都不过只是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