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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第411节

    他挪开她的?手脚,准备起身, 可?上身撑起一半,头皮却倏地扯痛。

    低头看去,两人昨儿洗过就睡下, 头发没梳理好,这会儿你缠我、我缠你,全都绕在?了一起。

    谢玄英抓起发结研究了会儿, 拿过枕畔的?刀,割断两簇缠绕的?头发, 装进贴身的?荷包。

    转头对上双初醒的?眼睛。

    程丹若捋着鬓边断了一茬的?头发,拧眉:“你做的?什么好事?”

    “结发夫妻,解开不吉利。”谢玄英振振有词。

    程丹若无言以?对,这人迷信的?时候真迷信。

    懒得理他。

    她系好衣带,穿袜子?套鞋,预备起床。

    出门在?外,依旧是男装打扮,今儿穿的?是青莲色直身,绿得好比手术服。而谢玄英穿的?是青色蟒服,绿得很低调,金纹很闪烁,好在?外头还要穿甲胄,多少遮掩掉一些光泽。

    程丹若提起一件齐腰明甲,哪怕是半身的?背心,分量也相当可?怕:“你每天就穿这个??”

    “这算轻的?。”谢玄英接过,让柏木和松木服侍着穿上,两幅战裙系在?腰间,可?以?保护大腿,又不妨碍日常活动。

    程丹若只见他穿过一次全甲,审美非常古代,威风赫赫,无比醒目,仿佛人群中的?靶子?。但所有将领都这么穿,以?显威仪,稳定军心。

    她瞅了两眼,承认道:“挺好看的?。”

    他微不可?见地弯弯唇角。

    今天的?早饭是面条,加了鸡蛋,说不上好吃说不上难吃,不过对付一顿。

    吃过饭,便各自分开干活。

    新兵到岗,谢玄英得分配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融入集体。而程丹若则毫无悬念地去了伤兵营。

    人很多。

    她自己提着医疗箱,找熟悉的?大夫询问?:“有没有谁因为伤口化脓,高?热不退,病情严重的??”

    大夫们见到她来,大喜过望:“有有,这次伤得人不少,也缺药。”

    “昨天我带了一批药材来,你们去问?问?。”程丹若说,“来个?人,带我去看看那几个?重病的?。”

    “我带您去。”红斑妇人瘦了一圈,“有八个?快不行了。”

    程丹若蹙眉:“这么多?有没有疑似疟疾的??”

    “有。”妇人谨慎回答,“听说之?前?在?山里,有人高?热畏寒,间日发作,是疟疾之?兆,谢将军便让他们留在?原地,每日服青蒿汁,大约三五日后,他们自己回来了。我们又给他们用了截疟七宝饮。”

    程丹若微微颔首。

    疟疾的?症状十分有特点,都是间日发作,先乏力,再畏寒,然后发热,到一定时间热度消退,过两天又重新反复,具有周期性。

    因大多是正?疟,她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提前?叫人采买了大量青蒿——这在?中药里被?称为黄花蒿,每半两一包,捣碎绞出汁,发作前?一个?时辰服用,连服三日即可?。

    众所周知,青蒿素治疗疟疾,但青蒿单方的?效用有限,容易复发。

    优点是单方简便,用不同颜色的?纸包分好,不识字的?老百姓也可?以?自己煎服。

    而截疟七宝饮是时下治疗疟疾的?方子?之?一,药材是:常山、草果、厚朴、槟榔、青皮、陈皮、炙甘草。

    其中常山是治疗疟疾的?主药,就长在?云贵川一带,倒也收足了。只是怕士卒们自己搞不清,乱煎乱服,故而只在?伤兵营里用。

    要是有奎宁就好了……程丹若心下叹息,从金鸡纳树的?树皮里提取奎宁虽然不容易,但勉强还能?试试,青蒿素就没这条件了。

    算了,至少还有青蒿。

    她没再纠结,走进了重危病房。

    里面躺了十来个?人,病床是东拼西凑的?床板、门板、柜门,再铺张草席。

    老婆婆脸上蒙着口罩,正?轻轻拍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浑身发烫,脸很红,含含糊糊地喊:“娘,俺不孝,不孝……”

    听口音,居然是北方来的?。

    老婆婆拍着他的?身体,嘴里哼着山歌,也听不懂词儿,可?就是这样的?拍抚,让这个?少年慢慢平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地入睡。

    其他病人一声不吭地躺着。

    之?前?,他们对营里的?女人十分不满,又老又丑,不“得用”,不说慰劳军士,连洗衣缝补都是自己做。因而有不少人动过坏心思,夜里摸过去想沾点便宜,没成?不说,还被?逮住一顿好打。

    那时他们多少同情对方,男人想女人,天经地义,用得着这么严格吗?要怪也只能?怪上头的?人,干啥弄几个?娘们过来招人馋。

    可?此时此刻,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

    童年的?往事浮现:母亲抱着自己,顶着烈日背到田里;大姐给自己喂饭,嚼碎了吐到嘴边;阿奶老态龙钟,牵着他走在?田埂上,给父亲母亲送饭……

    她们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她们的?话语遥远如梦中。

    为什么伤兵营里会有女人?

    因为每个?人都是娘生?的?,在?最?脆弱的?时刻,人便会想念母亲的?怀抱。

    一片寂静中,程丹若开口:“都在?这儿了?”

    红斑妇人说:“都在?这儿了。”

    程丹若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我带了新药过来,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用,先试试。”

    她打开药箱,里面是即将过期的?青霉素。

    条件所限,青霉素的?保质期很短,她这次专门跑到永宁,有一半的?原因是想用掉这批青霉素。

    这一批的?质量不错,是她为谢玄英准备的?,他既安然无恙,药也得物尽其用,不能?白?放着浪费,谁敢上了救谁。

    兴许是因为之?前?的?震撼,病人听出了她是个?女人,但没吱声。

    程丹若拿出针筒,挨个?给他们做皮试。

    --

    谢玄英召集属下,把新兵遵照战损的?比例分配下去,又说了夕照的?援兵:“县里住不下了,让他们驻扎在?城外,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众人应下。

    “我一直说,有功赏,有过罚,这次也不例外。”他不多废话,开始宣布这段时间以?来的?功劳。

    田南从副千户升为千户,张鹤赏银,李伯武和屈毅没动,只是记功,等胜了再统一领职。

    主要是下头的?人。

    原来的?小旗、总旗死了的?,由队伍中记功最?多的?升任,没到升职但立功的?,先发赏钱,犯错逃跑的?,降职或打发到民夫队伍,严重违反军规的?,比如在?寨子?里骚扰苗女,或违反军令虐杀妇孺的?,砍头处死。

    值得一提的?是,黎哥因为斩首十余人,谢玄英遵守诺言,免除他罪囚的?身份,升他为小旗。

    虽然只能?管十个?人,可?他已?经彻底翻身,前?途有望。

    而升职最?快的?不出意外是杜功。他从普通的?军士升任为总旗,管五十人,没有赏钱,但他没有一点儿不满。

    升为总旗,是方便管人,不赏银钱,证明上头准备重用。

    众人皆无异议。

    “张鹤留下。”谢玄英叫住了预备离去的?张鹤。

    其余人识趣地加快脚步。

    屋舍登时空旷。

    “公子?有何吩咐?”私下场合,张鹤改用旧日称呼。

    谢玄英敲敲桌子?,慢慢道:“这次,你立的?功劳不小。”

    杜功和黎哥是各有斩获不假,可?他们都是张鹤之?前?训出来的?,攻寨时,他指挥得当,不贪功冒进,记功劳看的?是集体,他的?功劳可?不止二十两银子?。

    “属下明白?。”张鹤平静道,“能?得到赏金,属下已?经很满意了。”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叹口气。

    他压住张鹤,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他的?出身。

    张鹤是奸生?子?。他的?母亲不是父亲的?妻、妾、婢,而是在?外避雨时,为人所奸的?不幸女子?。

    原本母亲回家就要上吊,可?外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恐断后,便死活求她活下来,为家里留个?香火。

    于是,他母亲忍辱偷生?,生?下了他,得知是男孩,夜里便偷偷走出家门,投水而死。

    张鹤从小在?旁人的?非议和歧视中长大。他父亲是大户人家,妻妾成?群,不认他这个?奸生?子?,而律法也不保护他——没有当场指认奸夫,便不算数。

    而外祖族里因为他母亲没有及时自尽,保全名节,认为侮辱门庭,连带着鄙夷外公一家,他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投石子?,骂“野种”。

    因此,长到十来岁,他就离开家门出去闯荡。

    张鹤生?得端正?,体型修长,俊秀过人。这等外表是不缺人追捧的?,曾有一县丞见他貌美,招他做门子?,算是个?长随。

    不幸的?是,县丞有不轨之?心,多次骚扰,他不敢得罪,也不甘相从,干脆接了县中剿匪的?任务,离开了事。

    县丞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张鹤居然杀了通缉的?强盗,还救了一对母女。

    若是才子?佳人的?小说,此时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可?人家打听到他的?出身不光彩,怕他挟恩图报,提出举荐他认识一位贵人。

    张鹤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位贵人就是靖海侯身边的?护卫,是母女的?亲戚,他考校过后,觉得张鹤仪表出众,机变灵活,是个?可?塑之?才,遂将他举荐到了谢家做护卫。

    一晃七年了。

    谢玄英身边的?亲卫最?低也是个?副千户,从五品,唯独张鹤是百户,六品而已?。

    不是不想给他升,是他这个?出身饱受歧视,品阶低些还好,谢玄英压得住,给得太高?,必定会被?人认为影响太坏。

    倘若传出去,下头的?人也不会服他。

    “府里的?人对你的?身世所知不多。”谢玄英斟酌道,“贵州正?在?清理军籍,你若放得下,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奸生?子?也有继承权,就看父家认不认,张鹤已?经混出点明堂,想认祖归宗未必不成?,只是得等他认回家里,才方便安排。

    但要是不想认,借这个?机会入籍贵州,回到京城清清白?白?做人,也是条出路,全看舍不舍得。

    然而,张鹤没有分毫犹豫,立时道:“公子?,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均已?过世,我并无他念。”

    谢玄英问?:“想好了?”

    “想好了。”张鹤斩钉截铁道,“我母忍辱偷生?,我宁可?姓张。”

    谢玄英顿一顿,颔首:“你想明白?就好。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