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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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问问陛下, 为何宫中只有您一个小太子?奴婢知道, 您时常孤单的很,您要对着陛下说出这些话,他便会找旁的孩子陪伴你。 ——若这禁中多有几个孩子, 便是奴婢不能亲自陪在您身边, 心里也不那么挂念。 这是兰玉最后同元湛说的话。 自他出生, 父皇便带着他一同住在正仪殿, 他素日在前朝理政,极其忙碌。 那一夜,元湛拥着小被子默默等了许久才等到父皇。 他也的确对着父皇说了兰玉要他说的一切。 父皇原本摸着他的小脸,在对着他笑,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是这句话一出口,元承绎立马就变了脸色。 待元湛第二日起床时,兰玉就消失了。 元湛当时伤心极了,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可是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却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他为兰玉哭泣。 父皇就是这样的。 元湛自幼就由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他有时极温柔,简直是天底下最好脾气的慈父。 有时却也会大发脾气,肆意对着旁人释出君王如有万钧的雷霆怒意。 他更小的时候时常由父皇抱着一同去立政殿,但凡他发怒,连素日威风的大臣们也受不住。 更不必说缩在他怀里的小团子元湛了。 彼时正受训斥的臣子,倘若胆敢抬眼望一望帝王怀中的小男孩,必然会发现,这孩子已被震的耳膜生疼,自己抬起小巴掌捂好了双耳。 是以,元湛其实有些怕父皇。 例如此刻,皇帝坐在龙座上,太子立在一旁,下首是太傅,正在对着皇帝禀事: “太子近来勤谨向学,《千字文》约莫至下旬便可念完了。” 皇帝目中笑意浓厚:“哦?当真?” 他转头便要来当场考校一番自己的儿子:“阿湛,你说‘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后头是什么?” 元湛听话地背了下去,只是背到“钧巧任钓”时卡了壳。他诚实地承认: “父皇,儿臣只能背到这儿了。” 后头的他也还没学呢。 皇帝已然十分满意,却又要在太傅面前拿捏着严父的风范。 故而他只是抵拳一咳,压平了唇角喜意,淡淡颔首道:“尚可。” 下首的太傅倒似乎比太子还兴奋,陛下一句尚可,对臣子而言已是至高的评价了。 待太傅告退,元承绎眼角眉梢的喜意未消:“我儿真厉害!但你切记,戒骄戒躁,虚心以待。” 元湛仍是点头。 父皇的生活素来平淡冷肃,仿佛没有旁的色彩,也只是在考校他学问时才会露出这种骄傲神色。 他曾无数次在姑父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当阿隐的算学拿了甲等;阿隐穿了漂亮的衣裙,像个小仙女;阿隐素日不喜食蔬菜,那日在饭桌上多食了几箸。 诸如此类。 可父皇的日子却不似姑父一般美满。 元湛在书里见过“鳏寡孤独”,头一个字生的像条虫,他问过太傅究竟是何意,太傅说,鳏是妻亡而未再娶的男子。 于是元湛懂了,父皇是鳏夫,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怪不得他总喜欢在立政殿对着别人发脾气。 元湛受着父皇的教诲,默默点头。 心里却暗下决心,日后要愈发努力,好让父皇多多露出欢喜神色。 可未待小太子在学业上一日千里,以苦学换父皇一个笑颜,宫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比兰玉姐姐—— 不,不该拿兰玉比。 这个陌生的女人生的和姑姑一样美,都似瑶池仙子一般,美的不像凡人了。 这个女人的出现给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首先是父皇。 他在立政殿也不吼人了,素日笑模样也多了。 元湛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因为他不再是唯一能逗笑父皇的人了。 再便是他自己。 元湛出世四年,一直跟着父皇住在正仪殿,可现在父皇居然说他大了,若再和父亲一起住是很羞人的一件事,要他搬出去。 可前几日在马场上,父皇分明说的是,我儿还小,日后你的马术由阿耶来亲自授习。 元湛小脑筋一动,意识到所有的反常都来自这个女人。 素来柔善的小太子第一次拿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怒冲冲便拦到那个女人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父皇身边?” 那女子目中蕴着笑,兴致缺缺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元湛疑心是自己的身量太短,平白让气势也矮下几分。 他白嫩柔软的小脸微扬,用下颌和鼻孔看她。 复压着奶气的嗓子道:“孤劝你不要有什么企图,否则……哼!” 元湛从前在父皇怀里见惯了他吼人放话,眼下也将元承绎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谢韫目中笑意更重,丹唇轻启。 下一句话却叫元湛气得跳脚。 只因他听她小声道了一句:“啧,怎就将你养成了个小傻子。” 语气里的嫌弃,不知是对谁生发。 “你!” “你究竟是谁,竟敢冒犯孤,来人,拖出去!”暴跳如雷的小太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极有气势地挥开。 “嗯?” 却是快步行来的皇帝先出了口:“元湛,你要将谁拖出去?” 小太子方才三丈高的气焰在皇帝的一问之下悻悻熄灭。 “你先下去。” 可元承绎甚至不愿意听儿子解释两句,抬手便叫傅姆侍人带着太子回宫。 元湛被傅姆抱在怀中离去时,见到父皇将那个坏女子拉入怀中。 那女子挣了几下,父皇坚实的臂横在她腰间,不许她离开,可他面上神态冷怒,并不像是喜欢她的模样。 真是奇怪。 这头的两个大人也的确如元湛所见。 元承绎将谢韫桎梏在怀中,她的腰肢一如四年前柔软纤细,他忍不住将大掌落在上面滑了滑。 口里却要故意刺她: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你的滋味可好?谢韫,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是谁,是不敢吗?” 索性也挣不开,谢韫不再理他,也反唇相讥道: “我该说什么呢,说我是你那个贪色的父皇新封的戚娘子,虽然厌极了你的父皇,但还是逃不过?” 谢后已死,如今她的身份是戚韵。 一个来自乡野却有幸得了帝王垂爱,就此获宠封妃的好命女子。 元承绎仍是怨她恨她。 戚,音同欺。 他给谢韫冠上这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字,时时刻刻刺痛她,也提醒着自己,谢韫对他的欺瞒。 “哦,厌极了朕,你昨夜在朕的龙榻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知晓谢韫骨子里的保守,如今惯爱用这种直白的荤话来惹她羞恼。 谢韫也果真如元承绎所愿,登时涨红了面,别开了眼:“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她深吸一气平复自己的耻意,又开始挣扎,口里怒斥道: “或者我该同太子说,我就是你那个死了四年的娘? “元承绎,你将他养成同你一样的嚣张跋扈,从模样到性子都像足了你,也同你一样,活该识人不清!” 他们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夫妻情浓,彼此相爱扶持的五年,而后又是四年来不清不白的纠缠。 二人都知晓彼此的死穴和痛点在哪里。 “识人不清,谢韫!你这种没心肝的女人也算是人吗?四年来对儿子不管不问。 “阿湛他是极好的孩子,可你呢?你可曾带过他一日,如今一见面就说他嚣张!” “元承绎,我一早就同你说过,我管不了也不愿管,这个孩子自生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同我了断一切联结。” 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她谢韫无父无母,她的丈夫死在了四年前。 对如今的谢韫而言,孩子也无法成为她的寄托。 她不会从任何人。 “我就是这种没心肝的女子,元承绎,你受不了就趁早滚。” 元承绎自知晓谢韫背叛的那一刻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