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凤尾城中(下)
断浪刀科汗淮当年为水族龙牙侯时,曾经纵横大荒,大败火族诸多高手,就连如今的战神刑天,昔年也是他的手下败将。火族可谓对他又怕又恨,在火族的死敌名单上,他曾经位列第七,考虑到他当时的年纪,这份“殊荣”实在是旷古绝今。 后来科汗淮忤逆烛龙,成为大荒游侠,又为了救助蜃楼城生死不明,虽然道义不相容,但那侠义无私之心,却是让人不自禁地敬重。听说这少女竟然是断浪刀之女,众人无不动容,心中突然都有些动摇:以其父侠义,其女当不至于斯。 纤纤见众人听闻父亲名字都纷纷变色,既惊且佩,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欢喜,对他们的憎恶恼怒之情也莫名地消去了大半。 拓拔野道:“她与空桑仙子确实曾有一段缘分,这雪羽鹤也是空桑仙子赠送于她的。” 当下将自己当年如何邂逅神帝,奉旨为和平使者,如何路上相逢科汗淮父女,同赴蜃楼,又如何城破流亡东海,遇见空桑仙子等等诸多事情娓娓道来。但或因立场、或因守秘,对于率领汤谷群雄举义、纤纤何以自杀,又何以前往大荒等事略过不提。 众人对于当年往事都有耳闻,在座诸侦兵将军又都是耳目广众、博闻强记之人,听他回溯那段故事,都是心有戚戚,惊心动魄。拓拔野言语之中自有一种真诚的感染力,令人听来不得不信。当年神帝使者之事便曾轰传一时,没想到便是这少年,更没想到机缘巧合,他竟成了荒外龙族太子。 纤纤听拓拔野侃侃而谈往事,想到父亲生死不明,自己孤苦伶仃,以及那些快乐的、伤心的过往,心底又是一阵悲苦,自怜自艾,眼圈不由微微红了。心中跌宕转辗,汹涌滂湃,仿佛在短短时间之内,又将这数年的光阴重新历练了一遍。 拓拔野说完之后,楼内寂然无声,半晌,烈侯爷才点头道:“原来如此。”却听吴回冷冷道:“这些话都是从阁下的嘴里说出来的,是真是假暂且别论。阁下与纤纤姑娘今日方才重逢,又怎知道这十几日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木易刀笑眯眯地道:“火正仙说得有理。木某倒不是怀疑纤纤姑娘存心偷盗圣杯,但许多人亲眼瞧见的事情,也不会是凭空捏造的罢?纤纤姑娘又承认拿了圣杯,并交给木族雷神。木某以为,此中曲折之处,只有纤纤姑娘本人才最清楚。” 众人纷纷点头,拓拔野道:“木城主请明说。” 木易刀朝米离与烈侯爷行礼道:“属下听说以摄魂大法可以令人迷失本性,作出平时决计作不出的事情,过后又会忘得一干二净。纤纤姑娘或许是遭妖人摄魂利用,作出盗取圣杯之举。” 众人面面相觑,颇为动容。八郡主淡然道:“木城主说的也不无可能。”秋波凝注纤纤道:“纤纤姑娘,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很快还你清白,不知你愿不愿意一试?” 纤纤对她稍有好感,点了点头。 八郡主道:“倘若真是中了摄魂之法,你自己也必定记不起来了。唯一的法子便是用‘原心法’重新摄魂,这样你便能根据我的问题,将埋在记忆深处之事一一回忆起来。” 纤纤瞥了拓拔野一眼,见他鼓励地凝望自己,当下点头道:“你问吧。” 木易刀唤人将宴席撤去,清场焚香,就连四面窗户也一一合上。 纤纤与八郡主对面而坐,众人环坐四周,心中都颇为紧张,拭目以待。拓拔野虽然决计不信是纤纤所为,但也忍不住有些心弦绷紧。倒是纤纤此时满脸平静,若无其事。 其时大荒,法术共分“天地书”、“人书”、“兽书”三种。每种皆有幻术、摄魂、御物、异化、同化、封印六支。摄魂法术乃是其中颇为凶险的术法。盖因摄魂术乃是以自己之念力控制他人之意念,除非笃定念力远胜对方,否则极易被对方反制。不到万不得已或有必定把握,不能轻易施放。 先前询审纤纤之时,她被认定为空桑转世,念力真气虚实难定,所以火族众人并不敢立时轻易施以摄魂术追询。 香烟袅袅,八郡主为烟气缭绕,瞧来朦朦胧胧,更象仙人端坐虚无缥缈间。 纤纤望着八郡主,脑中渐渐迷糊。忽觉她的双眼变得说不出的恍惚,仿佛雾锁烟树,雨笼寒江。那眼波迷蒙飘忽,一点点洇开,一点点扩大,渐渐地仿佛成了一潭春水,又慢慢地化为古浪屿外的碧海白浪。 耳中听到那淡淡的声音:“你困乏了么?那就好好地睡一觉罢。什么也不要想,醒来以后什么烦恼的事情就全都忘啦。”仿佛春风拂过耳梢,又轻轻地拂过心田。那酥酥麻麻痒痒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忍不住发出轻轻的笑声。 阳光灿烂,大海温柔,鸥鸟在白云下滑翔,远处,拓拔野在礁石上吹着悠扬的笛子。她要躺下来,躺在那柔软的雪白的沙滩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阳光抚摩着她的脸庞,春风掀起她的衣角,一只小螃蟹在她耳旁急速地横行穿过,被倏然卷来的层叠白浪卷回大海。悠闲舒适的海岛下午,她再也没有一点烦恼。她要在海浪与笛声中甜蜜地睡着…… 拓拔野瞧着八郡主与纤纤不发一言,默默对坐,纤纤的脸上露出安详甜蜜的微笑,心中突然悲喜交加。 这种甜蜜而无邪的笑容,他已经好久没有瞧见了。从前在海滩上,他吹笛之时,纤纤每每前来捣乱。闹得乏了,便枕着他的腿躺下,眼睛扑眨地望着他吹笛,然后沉沉睡去。那熟睡时的笑容便是这般。那时的日子简单而快乐,虽然相隔不过数月,却仿佛已经非常久远。 正寻思间,忽听见八郡主淡然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大荒的?”众人均是一凛,侧耳倾听。 纤纤闭着眼,在睡梦中低声道:“一个月前。”八郡主道:“你这一个月里去过哪些地方?可曾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 纤纤过了片刻,低声道:“去过好些地方,我不知道地名。见到许多古怪的人,他们瞧见我骑着雪羽鹤,起初有膜拜的,后来也有许多要追杀我的。当真莫名其妙得紧。”眉头微蹙。 拓拔野想她独自一个姑娘家,素未单独出门,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危险,心中大感愧疚,怜意大起。 八郡主道:“你去过赤炎城么?” 纤纤摇头道:“我不知道。去过好些城,不记得啦。”八郡主道:“你见过琉璃圣火杯么?” 纤纤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烈侯爷仿佛松了一口气,但面色又旋即凝重起来。米离也眯起双眼,皱眉不语。 八郡主沉吟道:“你见过什么杯子么?”纤纤皱眉道:“杯子?是了,我见过长生杯,已经送给雷神啦。” 八郡主道:“那杯子就象烈侯爷给你看的那幅图一样么?”纤纤点头道:“好象差不多罢。” 众人面色大变,那米离的脸色也是瞬间苍白,耳郭转动。眼下纤纤已被“原心法”摄魂,自无欺言。倘若那“长生杯”当真如那图中所示,则必是琉璃圣火杯无疑! 八郡主道:“那杯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声音依旧淡雅平定,没有些须波动。纤纤道:“是一个老太太给我的。” 众人忍不住低咦一声,纷纷竖起耳朵来。却听纤纤道:“十八九日以前,我在一个林子里遇见一个老太太,她浑身鲜血躺在草地上,眼见是快不成了。我瞧她可怜,便扶她起来,给她喂‘同心丸’。” 拓拔野心头一热,微微一笑。 那“同心丸”乃是两年前岛上弟兄被海毒参所蛰时,拓拔野揣摩《百草经》中的药草气性,讨教怪医草本汤后,自己配成的方子。其中一味同心花,便是纤纤与拓拔野一道在南岸崖下找着的。 忽然心头大震,蓦然想起纤纤摘着那花时,侧头红着脸说,将这味药命名为同心丸。他当时也未多想,只道以花名为记,一笑而已。但今日陡然忆起,才发现那时纤纤对自己竟已是情根深种。 想到此处,心中酸苦,百感交集。纤纤离岛之时,竟不忘将这药带走,想来也是舍不得自己的缘故了。只是这药只对寒毒有奇效,要拿来补心救命,那就远不能逮了。听她竟以此药用以疗伤,酸苦之中又不禁有些莞尔。 纤纤道:“那老太太对我说:‘姑娘,你心肠真好。可是你是救不了我啦。老太婆就快死了,想求姑娘帮我做件事。’我见她好生可怜,便点头答应。她说:‘老太婆这里有个东西,想求姑娘交给一个人。’” “我见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只怕就要死啦,便又点头答应了。老太太说:‘那就多谢姑娘啦。那个人叫雷神,住在雷泽城。有名得很,你定然找得到的。见了面,你只须说这东西是空桑传人送给他的便可以了。’” 听到此处,众人无不变色。依此说来,那老太太又是何方神圣?纤纤道:“我听她说到空桑仙子,觉得奇怪,还想问个仔细,岂料她说得太急,一口气续不上来就此死了。” 八郡主道:“那老太太长得什么模样?” 纤纤道:“她长得好生古怪,眉心有一个大瘤,耳朵尖尖的,手里始终握着一根桃木杖。” 众人大惊失色,孔淮东失声道:“桃木姥姥!” 众侦兵将军的脸上俱是难看之极。原来这桃木姥姥乃是昔年木族圣女空桑仙子的侍女,相传与雷神有姑侄血缘。自空桑仙子被流放汤谷之后,便四处流浪。十年前,桃木姥姥在都社山被群兽围困,恰逢火族九路侦兵经过,亲眼瞧见她被兽群冲倒,只余白骨一具。倘若纤纤所言属实,那么这桃木姥姥十年前便没有死,其时侦兵便有失职之嫌。 八郡主道:“她给你的东西是什么?你记得么?” 纤纤道:“便是那长生杯,和那张图上所画的一模一样。”八郡主道:“你记得是谁告诉你那是长生杯么?” 纤纤道:“我到雷泽城后,找到雷神府,说空桑传人给雷神送礼物来了。雷神和几个人见了那杯子后,都激动得很,其中一个人喊道:‘是长生杯’。我这才想起,从前听辛九姑说过,那长生杯是木族的第一圣器。没想到这第一圣器竟在我的手里啦。” 众人越听越是糊涂,拓拔野也是一团迷雾。 纤纤既然一口咬定那杯子如图所示,则必是琉璃圣火杯无疑。但雷神等人见了之后,又何以大呼“长生杯”呢?难道是雷神一番做作,故意诓骗纤纤么?那么桃木姥姥岂不是偷盗琉璃圣火杯的嫌疑人?以她与雷神的关系,以及杯子的归属来看,只怕那雷神也与此事有莫大关系。 众人越想越是起疑,又惊又怒。 那米离缓缓道:“如果纤纤姑娘说的全部属实,那么此事只怕是木妖蓄意已久的阴谋了。想盗走琉璃圣火杯,令赤帝永不能出关,让我们在两年后的五帝会盟上失意而返。” 吴回冷冷道:“究竟是不是那桃木姥姥干的,眼下断言还太早。即使是她,也必定有内应相助。”转身运转真气,对着纤纤道:“既然那杯子不是你盗走的,为何先前又突然承认?又说拓拔野是同谋?”他对纤纤始终有所怀疑,又对拓拔野颇有警惕之意,即便此时仍存疑忌之心。 纤纤柳眉紧锁,似乎不愿回答。八郡主又淡淡地重新问了一遍。 纤纤肩头微颤,突然掉下一颗泪来,既而玉箸纵横,哽咽道:“那臭乌贼对我这般无情无义,我是不想活啦。他…他要救我,我偏生就要死在他的眼前,让他这一生一世都永远记得我。”声音凄楚悲苦,刻骨缠绵,一声声如雷霆般劈入拓拔野心头。 拓拔野心中大震,那酸苦疼痛之意陡然又翻涌上来。愧疚、怜惜、难过、茫然交相跌宕,心道:“她的这番情意,我这一生一世又怎能报得过来?”想到雨师妾的笑靥,心中更是疼痛不可抑。 虽然他此刻心中,已经分明知道情感隶属,但要他日后决情断义,将纤纤拒之千里,又觉得断断不能。一时间心潮激涌,迷茫不觉。 众人没想到这一句诘问,竟然引出了儿女情意,都微觉突兀尴尬。 烈侯爷咳嗽一声道:“此事相关重大,牵涉两族战和,你们有什么建议么?”吴回冷冷道:“易办得很,带上这两位贵宾,一齐到雷泽城与雷神当面对质!” 众人倏然色变,那雷神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倘若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也罢了,但万一其中还有隐情,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纷纷把目光投向米离与烈炎。 米离缓缓道:“传令三军,明日一早出发。飞鸟传信,速请战神雄兵屯压边境,待命而发。”扫了烈炎、吴回一眼,沉声道:“我们即刻赶往雷泽城,为雷神贺寿。” wap..OrG树下野狐的搜神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