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下风雪茫茫,终遇故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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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本是春申君的属国范围,春申君在世时任荀子为兰陵令,荀子年迈,精力有限,春申君临终前委派了魏寒木为祭酒,入驻苍山学馆,辅佐荀子。 长君终于在一个银装素裹的深冬晴日,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少年,一袭青衣的小团子捻着一枝不知从哪儿摘来的绿梅,由赵允牵着他在雪地里嬉戏。 红衣少年隐在树后不招人眼,如果他没出声的话,背对他走过去的两人一定是发现不了他的,然后他就捂着嘴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那架势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全部咳碎了吐出来。 当赵允终于回头发现了这个赖在苍山不肯离去的不速之客咳得奄奄一息,倒在雪地里剧烈的颤抖着,眼看着下一秒人都要过去了。 “快去叫你师父来。”赵允慌了手脚,这人一年到头离不得药,命都是一口气吊着的感觉,什么时候就没了,可别真死在苍山了。 大象山魏栖山出任楚国的国师,可是名动天下的巫医,定能搭救。 哪知魏曦冉踉踉跄跄转身就走时,被赵允扶起来的长君回光返照一般慢慢推开了他的搀扶,竟然站了起来,竭力克制着,咽下一口腥甜,强硬地说:“我没事,不用去请魏师来。” 阿冉,你别走。 魏曦冉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乌亮的眼睛瞪得滚圆,果真是活见鬼了,他怎么在这里看见了卫长君卫大教授? 这家伙不会阴魂不散的跟了过来吧! 长君目光温和,琥珀色的瞳眸里深藏着极深的情绪,冲魏曦冉招了招手,放软了语气,“过来扶我一下。” 魏曦冉看了看自己,看了看他,然而往后退了两步。 在这个冬天,长君让自己在魏师的治疗下痊愈了起来,披着温和的人皮小心翼翼的接近他枯等了十七年的珍宝,终于再一次的把小阿冉抱进了怀里。 然而魏曦冉顽劣上头,直接把长君埋进了雪里,将对卫长君的怨怼发泄到他身上,谁让他们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呢,而且连名字都相似得很。 幸好这个长君总是病恹恹的快死了,好欺负得很。 可正因为长君病得太狠,魏曦冉被他师父训了,满怀愧疚的送汤送药,即便是数据,可也不能因为自己死了啊,他还没杀过数据人呢。 长君居住在苍山对谁都是不假颜色,他这副皮相真的太引人注目了,又给人无依无靠可以任由搓扁的假象,没少有人打他主意。 清理掉一部分垃圾后,就清净了许多,他还是那副随时能断气的样子,但谁也不敢轻视他了。 唯独对魏曦冉,长君温情得令人怀疑他的魂魄被厉鬼占据了,连赵允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人与人交往讲究眼缘,可再投缘也没有这么投缘的吧,就因为看着顺眼亲切,便能把命给对方玩的么? 相较于长君一见魏曦冉就觉得亲切,魏曦冉却在和长君相处的时候没来由的生出烦躁和不耐,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以为自己是把对卫长君的厌恶转嫁到了长君身上。 这可就太不好了,怎么能对人有偏见呢。魏曦冉努力忽视掉不适,和长君渡过了一个有趣的冬天。 临分别时,长君把贴身的玉佩赠送魏曦冉,但后者听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就坚决不肯收,长君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一句嘴装可怜。 长君想拜在魏栖山门下,可魏国师也不收徒,并且即便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是好骗的,看他只觉得唯有一张皮相是无辜的。 当年荀子拒收长君时就评价了一句:此子心深似海,天生会谋算,多智近妖,不下于人,倨傲自端,凉薄寡情,为友非良,不可深交。 魏曦冉离开后,苍山的红衣少年多项自残的乐趣,没到雪天,他就喜欢随地一躺,任由积雪将他掩埋。 赵允不能理解,许少充只觉他有病,韩非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存在,祭酒每天都要问一遍他还活着没。 赤吻跟着魏曦冉走了,本就该属于他的宠物,和他亲厚好似情理之中,完全没有身为长君之宠的自觉。 旁人是看不穿那具人人称羡又因其病骨沉疴而惋惜的皮囊下,究竟用了多少的克制才能控制住不跟上魏曦冉,或者把人抢过来。 但说长君不敢。 雪花飘落进眼球,融化成水,从眼眶坠落也是破碎的水滴,凝结不出泪的形状。 他这个人本就没有眼泪的,他只是冷漠的仰望天空的飞雪,一遍遍的回忆起阿冉走来的场景,一如无数个日夜,数不尽的轮回。 他敢逆天而行,却不敢靠近魏曦冉,生怕他一靠近会崩溃了…… 天底下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非常公平。 雪花覆满全身,他带着畅意快慰的想,很公平的,已经很好了。 赵国的军队意气风发的开进燕国的领地,一举夺下了狸阳,还来不及高兴,秦国的大将王翦杨端和等人便率军攻打了自家后院。 赵王本不相信,再无耻也不能这么无耻吧,他们不是刚刚结盟么? 然而接连丢失了九座城池,就如一个巴掌狠狠的扇醒了赵王,气得眼前一黑,要背过去,破口大骂,指责嬴政背信弃义,不守信用。 还要联合各国讨伐秦国。 可嬴政所用的借口自然也是扶苏分析出来的那样,以赵国恃强凌弱,欺辱燕国为由替天行道,要讨伐他。 余下的几国中,齐国偏安一隅,卫国和韩国不足为惧,楚国虽然式微但还有国力一战,却也不想白白浪费,搅进祸端里。 赵王因为攻打燕国的事情十拿九稳,御驾亲征,国力空虚之际,秦国趁虚而入,自然是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夺下了邺城、安阳等要塞。 燕国趁机会反击,将赵军灰溜溜的赶出去了,气愤归国的太子丹被其父以国家大义劝说,不得不偷偷回秦。 嬴政知他离开和归来,但像不知道一般不闻不问。 赵王一回去就病重了,本来他的继承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嫡子赵嘉的,然而娼后联合丞相郭开设计把春申君拖下水,想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 春申君接到丞相郭开的宴请一开始是不理会的,然而郭开十分热情,一反常态,甚至亲自登门拜访,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宣扬的满城皆知让赵王误会,他只好答应赴宴。 哪知道在丞相府上,舞女退下后,斟酒的居然是优怜装扮的娼后,水蛇般媚若无骨的缠上来,骇得春申君大骂郭开,“你们合伙算计我!” “春申君别生气啊,奴陪你饮这杯吧。”娼后笑意绵绵,硬是喂了一杯酒,以口渡之。 春申君想要推开她,但是之前喝下的酒水里药物已经发作了,再喝几杯后脑子就不清醒了,他一开始被人拖到了床上解开了衣服,十分被动。 然而后来嘛……被动就化作了主动。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每次过后都会后悔,可后悔完下一次到来依旧重蹈覆辙,春申君被绑上了这条贼船可就下不去了。 三人合力废黜了原太子,强行把劣迹斑斑的赵迁扶上了王位,这个赵迁十分出名,出的都是恶名,和人有关的事情一样不干,成天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什么都不会。 春申君再后悔也无力回天,大权被郭开独揽,而他和娼后手里还捏着自己的把柄,只能无可奈何的同流合污。 部分大臣哀叹国气运将尽了,打算收拾行李跑路。 次年秦国掀起了一阵流言,一部分是关于嬴政身世的恶意揣测,另一部分则是六国争相派人去请吕不韦出山,最开始的是魏国,但是被拒绝后就放出话说吕不韦对嬴政怀恨在心,有效仿苏秦的心思。 六国纷纷表态若吕不韦愿意,他们都原拜吕不韦为相,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都传吕效苏秦,谋判离秦。 朝堂上的低气压在吕不韦偷偷喝毒酒自杀后宛若惊雷被引爆,嬴政低低的说了一句:“他偷偷自尽了,要置寡人于何地!” 当年秦国车裂商鞅就引起了巨大的舆论危机,于公于私嬴政都不愿意杀吕不韦的,但眼下吕不韦为了一己的清誉自尽,只会教天下人非议他这个秦王嬴政假公济私,是非不分,气量狭隘不能容人,把人罢黜还不够,非要逼死吕不韦。 吕不韦活着的时候秦人或许会迁怒他几分,但是他一死,吕相的种种好便占据了上风,虽然吕不韦在秦人心中还比不得商君,可也是极为高大的了。 他一死,不亚于一道惊雷狠狠的劈在了秦国的上空。 更让人非议的是,嬴政追封厚葬的旨意还未来得及颁布,吕不韦的家人就把他的尸体偷偷的葬了,这简直气炸了嬴政。 六国哀悼吕不韦,天下学士为他送葬,秦人为之惋惜。 而他嬴政就要承受所有的反噬! “既然天下人都认为是寡人逼死吕不韦的,那好,寡人就当一次昏君,蒙恬,即刻拟旨,没收吕不韦所有家财,举族流放!” 长史蒙恬不敢拟这份旨意,踌躇劝道:“大王三思,此刻严惩吕不韦的家人,只会对大王的清誉有所损伤,百害无一利啊。” “寡人还有清誉可言么?”嬴政冷笑,拽过了笔挥挥一写,把竹简丢到了蒙恬面前。 “姬丹指责寡人背信弃义,吕不韦要寡人背上残暴之名,这本就不算什么,一统六国本就是逆天而行,既然逆天而行,寡人为何还要顺民之口?世上愚人极多,寡人若听从他们的了,岂不是也成了愚人。” 扶苏一直躲在案几后看着嬴政发狂的几乎把殿内所有东西都砸了的发狂全过程,此刻颤巍巍的探出头来,小心翼翼的问了句:“这样会不会太过了点?” “小竖子,闭嘴!”嬴政猛地回头,才发现扶苏的存在,“此事容不得你插嘴。”又对蒙恬道:“愣着做什么,快不去宣旨。” 扶苏被他通红的凤眸瞪得心一颤,不敢再言。 蒙恬领旨下去了。 一代名相,位极人臣,竟是这样的下场。 嬴政闭上了眼睛,回忆起雍城之乱,吕不韦未必没有参与其中,起码他敢保证,吕不韦动过扶苏的念头。 挟幼君号令天下,把国君玩弄在股掌之中,才是他吕不韦渴求的,远比自己当大王好多了。 人心最难测,至亲可反目,同室会操戈,师友会背叛,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一个人。 寡人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父王……” 耳边有人轻轻的唤着,嬴政没有睁眼,只伸手将凑过来的一团温软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