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十一）

    “你最近很喜欢睡觉。”旁边的人说。

    是撒拉拉。

    “我在想像孩子们旅行时的样子。”他悄声说。

    安达星区总督愣了一下，看着他越发柔和。“春生，你知道，这大概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一个美好的愿望。”

    总督和他都看向窗外。一艘艘飞梭正在窗外滑行，碧绿色的植物如青苔般覆盖在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上，伞状真菌般的楼层依着发光的立柱层层叠叠，旋转着攀援而上。天空之上有三个大大的蓝色月亮，上面隐约流淌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三个标准日，是你过来时间的一半长。”

    春生直起身，想要下床走走，总督扶着他，陪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外面下起了小雨。那些攀附在建筑物上，青苔般的植物一个个冒出果实一般鲜红色的东西。他们的窗户旁就有一个。雨越下越大，这些鲜红色的果实在瞬间爆裂开，朝外卷曲成红色的花朵，褐色的花蕊顶端的球体被雨水冲刷而下，晃荡着掉入最下方的绿色毯子里，失去影踪。

    “这就是你居住的地方么？”他问道。

    “也是你居住的地方。”总督说，“来吧，让我们继续上次的游戏。”

    两人走到旁边摆放着的白色东西旁，躺了下去。

    “洛克斯法特。”

    “什么？”

    大厅里吵吵闹闹，不时有人滑着滑板路过。这里有许多人：叉着腰，染着粉色头发，朝身旁一个大汉说话的小小萝莉；公主裙，手持镜子，冲着飞在半空小球微笑的可爱女性；脸上一脸淡漠，衣服上写着“我不好惹”，松松垮垮，揣着衣兜的青年；爆炸头，三角眼，邪睨着看人的颓废洗剪吹……似乎跟他那个世界的人有些一样，又有些不太一样。他身旁的人看着专注地看向前方，就像当初学校里那个抓着铅笔着东西的撒拉拉。

    对方眼睛中的世界也许和自己不一样。

    “你也想改过来吗？”

    春生点了点头。

    眼前的世界随之一变，不再是熟悉的感觉。

    两人各自走到一架机甲前——之前滑滑梯的位置，进入驾驶室。

    操作台上亮着蓝色的光屏，上面是他熟悉的文字，除了边缘处的“指南”以及“退出”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整个空间有些发暗，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他有些困惑的脸上。一只蓝色的吉祥物放在视野里左下方，咧开嘴吐着粉色的舌头。

    春生挠挠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一个路过的蓝皮肤小不点正在视野的左下角冲着他哈哈大笑，看上去像极了放在一旁的那个吉祥物。

    “嘿，刚来的吗？”外面的生物喊道，“你是我今天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要来我们「红橘子」做个记录员吗？包吃包住，五险一金。”

    “双倍，你加入我们。”旁边的撒拉拉说。

    “哇哦，一个有钱的阔佬，一倍就行，不过还得叫「红橘子」。”蓝皮肤的人抬头看向走过来的大块头，“我雇佣他，你雇佣我，怎么样？”

    “你可挺会还价。”

    “为什么不？”

    “记录员是干什么的？”春生问。

    “干的活可多了！”小个子比划起来，“专业记账，专业留言，专业通风报信，专业午饭食谱代选，专业婚姻登记代办，专业……”说着说着，小个子凑过来，用手掩着脸，朝左右看了看，小声对他们说：“专业总督文书代写也是可以的，不过你们得悠着点，这东西查出来可就没法交代，大家都得在头上的「蓝月亮」待着。”

    “总督文书也是可以代写的么？”旁边的机甲问道。

    “这……商业机密，别套我的话。”小个子回答。

    “哈哈，你说得对，机密这种事怎么能和别人随便说呢？是我逾越了。对了，你的机甲呢？我们正准备去波拉克草场逛一逛，不带机甲我们可走不远。”

    “那地方，见鬼。”

    “来吧，”撒拉拉做了个请的姿势。

    春生惊讶地看着蓝皮肤的小个子长大了嘴巴，快步窜到出现在春生后方的小型机甲旁边，四脚同步地在地上用力一撑，三下五除二就飞到了机甲操控室里。

    “好兄弟，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九出十三归。”

    “我他妈……”

    “免息。”

    “老板，有话好说。”

    “还一半。”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祖宗显灵坟头冒青烟啊！”

    三个人摆弄着各自的机甲，在撒拉拉的带领下朝前走。春生和旁边新来的小个子四处张望着，看向来来往往的外星生物。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从他们的嘴巴或是身体发出：冷冷的电子辅助音，柴火燃烧时的哔哔啵啵声，菌类挤压时的哔哔声，来自低重力世界四肢细长怪物的缓慢怪叫……几个时跳时飞的孩子绕着一个高大机甲前转圈。一个独眼巨人站在无奈的诺沙小贩前用肢体比划，他那高大的身体几乎要将小贩抵在身后摆放的羽毛娃娃身上。

    他们头顶上是不断变换的绿色光芒，仿佛有一条巨幔在辽阔的天空中飘来荡去，玫瑰色、深蓝色的硕大宝石在黑色背景中闪烁着光芒。无数光点与银线按着各自的轨迹流转运动，分不清是星还是各种生物驾驶的飞梭。这是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不计其数的意识化为驻足抬头者的星星，在路边生物的仰望中，各种奇怪的语言渐渐混沌起来，退化为星空的背景音。

    春生看了一会儿，低头发现另外两个人前方正在等他。他连忙追过去，小心地避开两侧的人群。

    非人的生物在他身旁交谈着，并未注意这个从厄尔特拉来的旅客，他是否也是其他生物眼中那个奇怪的生物？

    人在它们的语言里会是怎样的声音？星星在它们的意识里又会是什么样的词汇？他们表达情感的方式里会有笑和哭吗？等等，他突然怀疑地朝那个藏在机甲里的蓝皮肤的身影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方巾三，你呢？”

    “春生。”

    “啊……”对方咂摸出一个婉转的尾音，“春生……你知道有一种金黄色的花就叫做「春生」么？”

    “没见过。”

    “就是一种花瓣是金黄色，花蕊是橙红色的花。算了，我手上可没有它。”

    “你知道厄尔特拉么？”

    “厄什么？”

    “厄尔特拉。”春生看着眼前的那具机甲一会儿挠挠脑袋，一会儿挠挠背，然后又摇了摇身子上的那颗脑袋瓜。

    他困惑地看着眼前渐渐变形的生物，撒拉拉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他摇了摇自己的头，世界在他面前有些扭曲。那个蓝皮肤的人不知道厄尔特拉吗？为什么他又能同厄尔特拉人那样说话呢？

    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某个地方。撒拉拉坐在他旁边，嘴巴一合一闭，似乎喊着什么。有声音在嗡嗡嗡的耳朵里慢慢传来。

    撒拉拉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那个蓝皮肤的小个子呢？他想。

    哦，是机甲里那个蓝色吉祥物。

    看到春生逐渐有了反应，撒拉拉终于松了口气。“我错了，等下，我还是给你把环境感知调回到厄尔特拉人适应的场景吧！”

    春生眼前的世界终于有了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有几颗星星的夜晚，正常人类的说话声，车辆，滑板，粉色头发的女孩儿，爆炸头发的洗剪吹，淡漠的人类，正在和路边小贩大声争吵自己打中了娃娃的壮汉……厄尔特拉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两个人穿着厚重的盔甲，骑着马匹，走在土路上。坐在摩托车上的鬼火少年像风一样从他们身旁滑过，带起大片尘土。

    “好些了吗？”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很多……”

    “别去想，忘掉它吧。”

    “嗯。”

    身下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春生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摸着骏马光亮的皮毛。夜风轻轻地吹，萤火虫在草丛间飞来飞去，一闪一闪。这又是什么样的外星怪物呢？他忍不住去想。

    可是你自己对其他的生物来说不也是外星怪物么？

    两个人骑着马哒哒哒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月亮巨大清晰，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亮盘上的环形山。

    “厄尔特拉的数据已经上传到帝国的公共知识库中，你现在看到的景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真实的，不过是在过去。”

    “这里的月亮真大。”

    “哦？是挺大的，也许加载数据的操作员把距离调错了。”

    “你说我们能到月亮上去么？”

    骑在马匹上“滴滴嗒嗒”朝前行进的撒拉拉朝他看了一眼，霎时间，身下的马匹长出白色的翅膀。

    马匹载着两个人飞了起来，草丛里的萤火虫离他们越来越远，也许他们在飞翔，也许他们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坠落。

    风，白色的水汽，越来越远的道路，以及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水鸟。

    坠落，坠落，空中的水波。

    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远。

    “我猜，以现在这样的速度得很久很久。”不断上升的马匹停了下来。

    “就这样飘着也挺好的。”

    “其实，我们并不需要遵守这种规则，不管是实际的，还是想象的。可是没有规则，熟悉规则的人就会发疯。”撒拉拉说着，从马匹上跳了下来，让正在注意他说话的春生瞬间叫出声。

    “你在发疯。”撒拉拉接着说。他走在没有实物的空中，看样子一不留神就会坠落。“要下来吗？”

    “不，我会掉下去的。”春生摇摇头。

    “那你真的会掉下去。”

    春生望向走在天上的撒拉拉，一个人无助地朝下坠落。天上的那个人影和月亮都是如此的奇怪。

    “嘻嘻。”他笑出声。

    “母亲，您发现啦！你为什么不多陪我玩一会儿呢？”有声音拂动着他的耳廓上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