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篇(一)【对方抬头,似是感激地看他一眼,却无声对他做了个口型:你活该!】
暮春时节,百花渐退,暖风送香,正是难得好风光。比起令人醉心的山光水色,京城笼罩在一片繁华鼎盛之中,来回车马,川流不息。此时正是春闱时节,京城来了很多求学子弟,故而酒楼旅店老板乐开了花,每日笑容满面,迎来送往, 数钱到手软。 这日公务完毕,代唯趁着身边无人,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如今吏部也是繁忙时候,虽然春闱由地方官府承办,但中央总要督查确认,从而保障科举的顺利进行。而他这位刚刚调任的“代郎中”,这次可是被那帮老人难为个彻底,不过还好,如今主要事务处理完毕,自己也能喘上口气。 代唯如此想着,准备整理一下便回府。门外却突然略过一人,看到代唯起身便叫住了他。 “代大人,这是要散值么?”竟是蔡钰蔡侍郎,三四十岁年纪,看起来和蔼温和,平日也不怎么难为他,偶尔碰到也会聊上两句。 代唯笑脸迎人,颔首答道:“是啊,无事的话便回了,母亲这几日因柳絮纷飞引发旧疾,一不注意便容易咳嗽,需人侍奉照顾。” “代大人孝心赤诚,上天定会感念,保佑令堂身体无碍。”蔡钰走进门,正式与代唯见了礼。 代唯拱手,开口问道:“蔡大人可是有事交给下官?” 蔡钰摇头,笑着回答:“也无甚大事。春闱之事基本处理完毕,又正好明日休沐,几位朋友便约好去鄱兴湖游船踏春,下官便作为代表来请代大人赏光一游,但刚才听闻令堂身体欠佳,便不愿强人所难。” 代唯微笑答道:“几位大人好雅兴,少不得下官也想参与试试。若明日母亲身体无碍,下官便在鄱兴湖等待与各位大人同往。” 蔡钰十分高兴,乐呵呵地又与代唯寒暄几句,敲定时间才踱着步子离开。代唯则揉揉自己已然笑僵的脸,暗自思忖。 他已接受皇帝命令入吏部两月有余,虽然已经站稳脚跟,对上下官员都有了基本的了解,然而仍不曾打入他们交际圈内部,无法获知更多能摁死这帮官员的情报和证据。 陛下曾说,吏部内部团体牵涉甚多,全都是滑头狐狸,接纳新人十分慎重,自己不会轻易得到他们的信任;而他一如之前在刑部时雷厉风行的作风也不容易直接改变,不然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因此只能静待机会。 如今这次游湖,便将机会放在了代唯眼前。 他总要在这帮狐狸面前露出要命的把柄,好让他们能消减对自己的戒心。 这事情他自己一人恐怕完不成,总需要上面派人来帮忙。自己秘密加入皇帝组建的情报组织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需要其他人援助,代唯这么想着,心中有点郁结。 此时代唯已回到府中,他将明日游湖的消息尽数写下,又请求陛下提前安排人在鄱兴湖配合,然后将信封好,交由皇帝暗卫传递。 不多时,对方传回皇帝口谕,已安排妥当。 代唯心下稍安,又将明日游湖会发生的细节仔细敲定,才熄灯睡去。 第二日,正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代唯到达时,一艘游船已泊在岸边久候,他迈步上船,正好有三位大人迎出来,其中一位是昨日的蔡钰,还有另外两位吏部的官员,四人见礼寒暄,便入了船只。 代唯这一路暗暗观察,这船只不过是寻常可租赁的画舫,摆设装饰凸显雅致,倒也无甚特别,其他几人言谈之间也不过是风花雪月,吟诵春景而已。 代唯不动声色,随着这群人品茗赋诗,融入其中。这中间又来了几位大人,不仅局限在吏部,三省六部范围内均有官员参加。 这阵势还不小,难道真的是一次普通的踏春活动么?代唯心下纳罕,只喝着杯中水酒,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副赏景悠闲的懒散样子。 酒过三巡,画舫上的气氛热烈起来,有人说近日新认识在醉暖阁的几位美人,才貌双全,也对这山水春景感兴趣,不若请他们过来作陪,更有红袖添香之意。 这个提议大家都道好,毕竟在座诸位都曾去过这醉暖阁——京城最高档的花柳之地。如今陛下命令禁止官员狎妓,因此民间男风盛行,毕竟男性身段同样可以曼妙柔软,又可不违禁令,是最好的选择。而这醉暖阁的美人,则是个顶个出色,不仅姿容上乘,甚至才气过人,最妙的是,一到欢爱之时,那身子骨仿佛化成一滩水,予取予求,绵软得很,不比别处小倌,总是硬邦邦的。 这边同僚连忙着人去请,而代唯心想,总算来了,这种场合一定少不了陪同之人,他特意让陛下安排了人过来,陪他演一场戏,从而真正搭上这艘“大船”,那人想必就在马上要来的醉暖阁里。 这个组织总有能确认彼此身份的信物,一会儿代唯只要注意来人的佩饰即可。 不多时,醉暖阁的车马到了岸边,大家着人开船将一众美人迎上画舫。醉暖阁这次竟来了十多人,都是这些官员相熟的,呼呼啦啦站了一地,带起一阵香风。 代唯注意到,其中有一位的样貌与别个不同,那瞳仁竟是灰绿色,五官也与常人有些区别,竟带着西域风情,在这群人中光彩夺目。 常去醉暖阁放纵的同僚张谐之张大人先张口冲着带领的美人打招呼:“梅大美人,你最近可是大忙人啊,我去找你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 梅大美人本名梅玉郎,做了这个行当后改叫梅如玉,他是这帮人里入醉暖阁最久的,因此待人接物最为圆滑,又不愿赎身,这些年在这楼里近乎混成半个老板,他笑着对张大人说:“怎么会,你若来奴扫榻相迎。只是张郎这几次来得不巧,偏奴冬日里身体受了寒凉,吃了几月的药,如今才大好。这不诸位大人都在,奴马不停蹄带着阁里最拔尖儿的过来,可不就是为了讨您的欢心,给您撑场面来了吗?” 这一席话说得张谐之心花怒放,当即搂了梅如玉坐在他身边,正忍不住时,那梅如玉倒发话了:“大人别急,奴总要将阁里几位安排好才是。” 玉郎招呼醉暖阁的美人过来与诸位大人喝酒作诗,只有那位西域样貌的小孩有些无措,又不知开口,只能垂首站在原地。 梅如玉招手让对方上前,向众人介绍:“这是雅儿,三月前刚被阁主买来。人长得漂亮,又很有才气,会写会弹。只可惜嗓子无法出声,但阁主见他可怜,便入了阁,随我们一同吃住和学习。今日是他第一次跟我们来见各位大人,还望大人们能多担待些。”玉郎一边说着,一边拍拍雅儿的肩膀,示意对方行礼。 代唯只见那美人缓缓下跪,向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他注意到,对方头发并非黑色,而是深棕,甚至带着些微微的卷儿,随着对方行礼的动作,从肩头滑落至身前。 不过对方起身时的腰带才是最终引起他注意的东西,那上面绣的银纹,是他们组织特有的暗号。 原来就是他! 他原本以为陛下为了掩人耳目,会安排一位类似梅如玉的人来,总归在传递消息和随机应变上不会出错,不曾想对方竟派了块哑木头! 代唯本就不耐这次有人帮忙,结果看到这位不会说话,眼神茫然无措的“搭档”,内心更是不满,干脆不主动搭话让对方到身边来,只等着看对方怎么办。 那名叫“雅儿”的异域美人似乎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恩客,浑身上下写满了局促,他身边有人在离开前拍拍他的肩膀,简单安抚了他的情绪就去旁人那里,只剩他一个。 梅如玉陪着的那位张大人倒是十分喜欢对方的长相和纯粹的气质,逗着对方说了两句,但雅儿并不能说话,又不敢造次直接用纸笔写字,只好简单地点头摇头。这般闷葫芦性子,让张大人很快失了兴趣,摆手让对方自便。 代唯发现那雅儿的眼中似是自责,眼中盈了些泪,只好磕头行礼退下。他心中冷哼一声,原来就这点本事。 代唯干脆想要放弃这次机会,便只自顾自饮酒赏景,也不去看旁边那些狎玩美人的场景,不多时,他便将手边一壶酒喝干了,刚想扬声让下人再送一壶过来,旁边有双纤纤素手便把着一只玉壶,替代唯斟满。 他顺着手向上看,原来是雅儿。 这只小猫耐不住来找自己了,代唯心想。 他有心逗逗对方,便开口问道:“长得倒是不错。十几了?” 雅儿有些慌张,忙将玉壶放下,手里比了个“六”。 才十六,比自己小两岁。 代唯呷一口新倒的酒,评价了句:“真小。” 雅儿涨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那两团绯红挂在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上,竟带着些娇憨。 他似乎想要反驳代唯的话,但嘴张开却没发出声音—— 对哦,他是个哑儿。 想到这里,代唯又似有些不忍,毕竟对方如此小便进入组织卖命,自己总该照顾着些,而且这场戏主要也靠自己来演,对方只要配合就好,如此一想,便自己将那点儿不忿排解出去,假装自己被这位异域且不会说话的美人吸引,一句一句问个不停。 雅儿也很配合,见对方不反感他拿纸笔,便取来用写的来回答代唯,二人你来我往,在旁人眼中倒是越贴越近。 蔡钰对着陪在自己身边的美人说:“想不到,代大人竟也是怜香惜玉之人。当时只闻刑部铁面代唯的名号,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曾入眼,如今看来传言不真。” 这话正好也能被代唯听见,他笑着将雅儿搂进怀里说道:“当初在刑部总要想法子镇住那帮恶徒,不得不板着一张脸,如今没了这般束缚,此等妙人我又怎么能不心动呢?” 怀里的美人也很配合,那点红色又爬上了对方的脸颊,粉嫩光滑,秀色可餐,他似是有些动容,将自己的脑袋埋入代唯颈项,双臂环抱住代唯的腰腹。 代唯正自我沉醉在塑造的人设中时,那双柔软纤长的小手却掐住他腰间一点痒痒肉狠狠拧了一下。 他吃痛又不敢表现出来,身形僵硬着看向怀中的少年,对方抬头,似是感激地看他一眼,却无声对他做了个口型:“你活该。” 代唯这才知道怀里这个,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什么柔弱美人,对方那钳子一样的手劲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肉拧下来!之前那些无措都是此人装出来的,好能自然地走到自己身边搭话。 想必对方也看出他最开始的不配合,这才隐忍到现在,故意躲在自己怀里遮掩动作,发泄不满。 代唯想,他就不该被这人的面目所迷惑,忘了皇位上那只老狐狸也不可能给自己派只青瓜蛋子来。 这点儿疼,还真就是他自找的。 那雅儿还柔柔弱弱地倚在他怀里,濡慕地看着他,代唯想这人也是够敬业,这小暴脾气竟然能在醉暖阁装得滴水不漏,整呆了三个月,让他不得不佩服。 他表面上搂紧了对方,心里却已经想好之后的戏怎么演了。 等将近暮色四合之时,众人也要散了,代唯特意装作多喝几盅酒头晕,坐在案前不动,蔡钰和几位大人来寻时,他佯装醉酒,抱着雅儿不撒手,熏熏然地说: “此地山好水好,美人更好!我……我便睡在这里罢了……”说着便要倒在一边,雅儿顾忌着自己的人设,也不敢彻底拉住,众人看着代唯东倒西歪,那小美人也扯不住。 蔡钰见状连忙上去扶:“平日只见广仪兄办事周到公正,为人也谨小慎微,不曾想竟如此量浅,这才几杯就醉得不知东西,这地方岂是好睡的?小心着凉啊。” 代唯全然卸了力气,只把头靠在蔡钰身上,双手扶着雅儿,眉头皱成“川”字,嚷嚷要吐。蔡钰怕代唯真吐他身上,赶紧远远扶着喊人把代唯送回去。 可手里的醉鬼听见回去两个字,便不听话地挣扎,扒着窗前的帘子死活不肯走,一边说一边身子往下坠,直让大家一团乱。 众人无法,只好让代唯在隔壁房间单独醒酒,他们这群还有晚局的人继续在这边开宴。 将代唯安放在床上时,对方仍紧紧攥着雅儿的手,雅儿力气小,怎么都挣不开,众人见状,便让雅儿留在房内侍奉。 雅儿闻言,眼露惊恐地看着陪在张大人身边的梅如玉,对方也一脸无奈,只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慰他: “雅儿没事的,对方只是醉酒,你细心照顾着就好。” 雅儿这才好些,虽仍害怕,却点了头答应。 众人见此处已安排妥当,便鱼贯退出,只留二人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