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剧情 血浓于水
大雪绵延了整整七日,从玉峰到璩山,再北至陵裕城,举目皑皑一片。目光所及尽是雪雾,唯有城口阙字赤旗在呼啸的朔风之中招展飘扬。 城门为避雪而紧紧闩上,守城士兵迎风瑟缩,刚灌下一口烧刀子暖胃,便见远处隐约地出现一道黑影。及至黑影晃进,才看清是一条黑马,背上一前一后坐着二人。 “上头有规矩,酉时之后不得入城,明儿清晨再来罢!” 马后那人全身裹在玄黑毛裘之中,开口声音有些疲惫:“烦请禀告陵裕城,说是卢镜涟求见。” 那守城士兵扬声喝道:“笑话,你当这是串门儿不成?!陵裕皇宫,岂是说见就见的?” 卢煦池闻言伸手,指指城墙口被雪渍敷得厚厚一层的通缉令:“悬赏五千两,我便是这在逃之人。还烦请将士代为通报了。” 殿内,任羲阙从龙案上抬起头来:“卢煦池?” 禁卫统领俯身应声:“那犯人求见陛下,说是有要紧事相谈。” 任羲阙又俯下头去,提笔蘸红墨,在奏疏上轻圈一笔,半晌才道:“既是二次通缉之人,按流程走了便是。又有何可见?” “罪人身上……系了四层火管……陛下若是不介怀,那属下便派人就地炮决。”统领小心抬头,又道:“那罪人说……此次只为陛下而来。” 任羲阙手腕一抖,朱砂墨顺着象牙紫豪的罅隙淌出,在水纹纸上洇出赤红的墨渍。 龙轿至延益门前,只见禁卫层层环住卢煦池与一名布衣少年,铁戟紧贴二人腰侧,仿佛移动毫厘,那淬着寒光的剑尖便要戳破骨骼。远远望去,任羲阙看不清楚卢煦池的神情,只望见厚重毛氅下,对方脸颊宛若苍雪。 卢煦池左臂抬肘箍住身前少年,右手攥一银刀,稳稳抵在少年颈前,双眼斜斜掠过禁卫的红缨枪,顺着枪尖上移,又对上了龙尾道上的任羲阙。 “陛下。”他平静道,手上刀刃又抬上几分,逼得臂中任葭抬起头来。 任葭从颈部刺痛中抬起眼帘,只见逶迤螭阶中央,站着当朝天子。黄裘金纹,未着冠冕,鬓角散下一缕玄发来,掠过墨眉,目光炯炯射向自己的双眼。 二人双目相对,却都怔忪了一瞬。 过于相似了。 一人束发,一人而立;一人布衣,一人绫袍;却都是眉目如锋、轮廓深刻的模样,双目相对时,宛若阴翳相逐,韶华倒转。 “罪人见过陛下,此行乃有一事相求。”卢煦池弯膝跪下,身型些许发颤,被任葭不着痕迹地扶稳了。 任羲阙将目光从任葭身上撕下,细细端详着卢煦池,答非所问道:“瘦了。” 见卢煦池肩胛一绷,又扬声道:“此前你从宫中逃出,四百二十八名禁卫将陵裕城翻了个遍,横竖掘不出人来。悬赏令贴了三个月,此时却又自己上了门。你可当这皇宫是邻里街坊,来去自如?若让外头得知,宫中禁军又如何立名?” 卢煦池道:“此次既然来了……罪民便听凭陛下发落,不会再逃。”说罢撑起身,逼得任葭一同抬头:“罪民欲以一人赎一人。恳请陛下……放过纪溟涬。” 任羲阙紧盯那少年半晌,突然只觉讽刺至极,大笑起来。少顷,笑声骤停:“一人赎一人,旧果换新欢…这请求,你倒是说得出口。” “陛下膝下现在仅有二位公主,罪民深知任葭流落在外,文才不若在宫中受教。但毕竟血浓于水,陛下现在多面夹击,身旁需有些自己人才是。” 任羲阙步步紧逼,几乎就要碰到卢煦池胸前敞开的竹管,目光却不离开任葭:“血浓于水,便是自己人了?” 他捻起竹管上的绳线:“你是朕的‘自己人’?你当朕能反复犯这傻气,被你玩转捉弄?” 卢煦池没有接下这句话,平静地目视前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被洇入周遭松雪之下。 任葭却抬起眼来,缓缓对视任羲阙,目光随之集中在那柘黄大袍上。 半晌,卢煦池疲惫开口道:“翰牟已欲起兵,隆冬一过,便要大举攻往璩州,等到开春破堤引洪。我只知道这些了,该如何处理,由陛下自行定夺便是。” 说罢缓缓将周身竹炮拆下,丢掷到雪地上:“纪元策并无起反之心,罪人只求放他一条生路。陛下若不放心,方可待守得璩州、完事之后,再放人回去。” 卢煦池将臂中的任葭往前一推:“陛下的血肉,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头,父债莫由子偿,除此之外……这孩子便任陛下处置罢。” “殚精竭虑,一心复汴……前前后后费了你大半条命,现在心思怎么又变了?” 卢煦池平静道:“从前口口声声民为邦本,若真是为了一役而淹一城,反倒是祸国殃民了。当了一辈子奸贼细作,我也累了,做鬼便也做个清净的鬼,免得到时坟头杂草,也遭得万人唾弃。” “你不怕我出尔反尔杀了他?” “我相信陛下。” 这声“相信”斜斜剜进任羲阙胸口。二十载的情仇融的融,丢的丢,埋在皇陵下,抛于战火中,只剩这“相信”二字了。 “纪元策已取得金玺,连夜赶往衢州了。”任羲阙叹道,挥挥手:“血肉至亲,皇子带回泉化殿中,召少傅授课。至于欺主乱政之人……押至牢中,择日斩首示众罢。” 说罢,径直转身往回走去。 卢煦池倒是微笑了起来,肩膀垂下,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连万顷苍天白雪都轻了些。 他放开箍着任葭的手,轻轻在儿子背后推了推:“去吧,当个好官。” 任葭紧紧盯着黄袍背影,没有动身。 “爹爹爱你。”卢煦池温声道。 电光石火间,任葭猛然扑出,抄起一旁禁卫剑柄,不顾四周霎时齐头并进的刀枪,迅疾向任羲阙刺将而去! 这一举动在卢煦池意料之内,却仍让他心中一凛。一路上,任葭不知是担心他的身体,抑或是得了点抚摸泄欲的甜头,竟是乖巧至极,连听卢煦池与他讲述自己的目的时,面上都无甚异样。任葭性子与任羲阙如出一辙,年轻之时难掩嫉心,容易闯下祸端。 任葭肌骨抽条,动作却是迅速不已,泥鳅一般卸去了疾刺而来的长刀,扭转身体,双脚一踮,灵活至极地窜向任羲阙! “小葭!”卢煦池疾吼一声,动作却似有备而来,知道任葭下盘不稳,便脚下一扫,紧紧将少年膝盖固住,下一瞬,秉刀格挡,试图将密集刀剑挡在身后。 刀枪相撞的铿锵声在雪中短促而尖锐,卢煦池拚力格挡,眼见任葭奋力挣扎,气力渐消,又见禁卫左右夹击,又是如何抵挡得过?当下却未曾多想,只横贯一刀,自己直直挡住任葭左后方突袭而来的箭身! 轻微噗嗤一声,刀刃刺破棉裘。卢煦池感到后胸一凉,再低下头时,只见一枚剑刃穿破右胸,剑尖碾起一片碎肉来。 “停住!”任羲阙厉声喝止,铿锵之声堪堪停下,漫天雪尘已落,唯有一滴滴血顺着卢煦池身上的黑裘淌落下来。 “爹爹!!” 卢煦池唇角已然泛了青,他左手撑剑,右手利落扇了任葭一巴掌。 那巴掌绵软无力,却只让任葭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孽……子……”卢煦池凌厉斥责道,话音却忽然停住,毫无征兆地软软倒下。 火墙将殿内熏得雾气升腾。太监宫女十余人,端着药盘竹盆来回躬身进出。 羲昌帝素来行事简朴,平日饮食起居无非也就这么些人,此番阵仗着实令人咋舌。宫人特意挑了些老实嘴紧的,逢人问话也横竖不答,那沉心殿便成了神秘之所,辗转相传,及至宫外,很快成了喜讯——当朝圣上有了子嗣,那妃子行事娇贵,每日淋浴数回,山参鹿茸用如流水。 刘太医把着脉,迟迟不语。他在年前曾为这双儿把过一回脉,只觉得脉象沉迟,却与普通弱症不甚相同。他因这奇脉将藏书阁翻了个遍,却横竖未找出前例来,正发着愁,却又被任羲阙召入宫中。此次见这双儿,他却暗暗吃惊——脉象短而回,重阴而虚甚,本就是回光返照、苦苦捱撑之势;而脉象圆滑,竟是…… “是什么?”任羲阙沉声问道。 “回陛下……”刘太医禀道,“是喜脉。” 任羲阙瞳孔猝然收紧,须臾深深呼出一口气,又问道:“可知有多久了?” “回陛下……约莫二月有余。胎儿甚安,只是……”他惶然抬起头,见任羲阙颔首示意他继续,便放下心来,直言道:“上次微臣为贵人循得淫蛊,之后查阅典籍,记载虽然寥寥无几,但都道这淫蛊安于子宫之内,扰得人春意如潮,不得休憩,更是占了胎位,不易怀子。如今所见,这淫蛊应当是已然解除了。可是贵人脉孤而虚泄,恐怕……撑不住这十月怀胎。” 任羲阙周身浸于烛影之中,沉声问道:“太医院治不了一个弱症?保不了区区一位胎儿?” 刘太医愧道:“陛下赎罪。并非保不了胎儿,只是……贵人脉象实在艰涩诡异,颇有服用七步倒的意味。臣从未见过有此脉象的人……能活到这个时候。若是要寻得药方,也不是不可。但这陵裕宫内纵然医书万卷,若阅尽典籍却仍找不出源头,臣恐怕就晚了。因此,请陛下尽快定夺。” 任羲阙沉默了许久,像是将那话细细反刍咀嚼似的,末了只揉揉眉心,挥挥手道:“去罢。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先尽了再说。” 殿中便只剩二人了。 “醒了?” 卢煦池睁开眼睛,他的右肩被刀尖纵贯,伤口颇深,堪堪擦过肺腑,一呼吸便咳,一咳便剧痛无比。 任羲阙拿了煨在一旁的药,吹了递到嘴边,又缩了回来,指指卢煦池未受伤的右手:“自己能喝么?” 卢煦池点点头,撑起身来。 任羲阙便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卢煦池青白着一张脸,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那碗药。 “任葭……还在牢里么?” 任羲阙点头道:“命人看守着。” “陛下知道,他并无此番暗杀之意。” 任羲阙地目光在雾气中明明灭灭:“他只是觉得,功过相抵,你若是救了朕,那此前的情仇罪过,也便该消就消了。”说罢短促地笑了一声:“天真。” 卢煦池点头,也道:“天真。” 一碗腥苦的汤药被一口口硬灌入腹中,卢煦池面色有些苍白,喉结上下游移,硬是抵住了贲门那股犯恶之意,随后又说道:“陛下既然知道他并无恶意,便也应该晓得,他生性忠贞,是为英才……” 任羲阙打断了这番话:“放心吧,咱们之间的事,倒是不至于连诛。亲身骨肉,一宅一席总还是要顾得住的。” 卢煦池缓过一瞬,刚要下地行以跪礼,却见任羲阙摆摆手:“躺着罢。” 说罢又指了指卢煦池的肚子:“这个,又是谁的?”见卢煦池不吭声,自顾自笑了一声,叱道:“风流。” 卢煦池道:“罪人听见刘太医帘外的话了。”说罢果真又掀衾,强撑着朝任羲阙跪了下来:“罪人只有最后一个请求……陛下若是要罪人的命,便等到这腹中之子生下罢。到了那一日,无论孩儿是生或薨,罪人都将这条命,还给陛下便是。” 火墙烤得旺盛,他见任羲阙额上一帘汗意,便下意识拿了枕边绢帕,方抬起手便又落下了,道:“陛下让人减些炭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