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剧情 残雨凄魂
宿雨融山,怒风拔云。 未及天亮,府外便传来铁甲戎衣的碰撞声。任葭将菖蒲香篆吊于床沿,静静看了卢煦池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在那清蹙的眉间拂上了一个浅淡的吻。 郝伟利从斗笠边沿的雨帘中望向任葭:“小夹子,就等你咯!” 只见南房烛光微曳,隔绝了绰绰雨帘,屋中的浅淡墨影沉下一阵,又浮动起来,倏地将幽微霓光吹灭了。任葭披甲出门,未佩竹笠,雨水倾泻在脸上,濯得发丝愈发如墨。 “小兄弟,”郝伟利扬起大手烀在他的肩背上:“上路!有命敬爹娘,无命干它娘!” 任葭应着,在杂沓铁蹄声中,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扇屏风。 卢煦池在那场雷雨般的性事中大伤元气,昏睡了近三天,才缓缓醒来。睁眼时,房内空无一人,及至府中,才发现,人丁竟已走了大半。 高遂自童蕲宫议事归来,正蹙眉望着地图,厢门却被咯吱一声推开。他抬头,见卢煦池衣着单薄、病容未褪,眉目间满淬凛冽,便叹了口气:“病好了么?” 卢煦池疾步进屋,一把掀下绢帛地图拍于案上,抄笔圈起凤州璩山二处。手背青筋暴起,笔触有些发颤:“行军十日,可至昶厦。届时恰逢隆冬,车、马、兵、囚皆需粮草……璩河成冰、凤山覆雪…您告诉我,该如何攻这城!十万兵马,白白去送死不成!?” 高遂夺过笔,在西南、西北各画一处:“漳兵受敌于吐蕃,东南兵力善于抵倭,陆力疲乏。只有现在出兵,才是天地之和。这兵若不起,便是再无机会了……”他沉声道,“只要撑过了这个冬天……待得春日潮涨,派兵力将那堤坝凿烂,水淹漳军,便可不战而胜。” “天地之和。”卢煦池跌坐在椅上,面颊血色尽失,唇际颤栗半晌,才惨然笑道:“哪般是天时?哄抢民粮、屠城掳兵……扛到春季变成一堆枯草朽骨,这是你口中的天地之和!”话音未落,一股滞气压抑不住,窜入气管,激起疯狂咳喘来。 高遂忙上去拂,奈何自己周身也是一副残破的老骨,动作一大,竟牵到筋子,软倒在地。 屋内并无小厮。昏暗中,一人咳得近乎发窒,另一人垂垂老矣,二人皆跌坐在地,乍看之下,是一副残雨凄魂的模样。 过了几乎一炷香的时间,卢煦池才撑起身体,俯身将高老扶起,疲惫道:“抱歉。” 高遂用自己布满老斑、嶙峋发黑的手背,裹住卢煦池的双手。烛光下,生命似乎在这凸起的、乌黑的血管中缓缓流逝。 他发出了一声气息微弱的轻笑:“我高顺安一生怯懦,凡是当初敢于废法、敢于伏诛;凡是当年深惟社稷、宣力上谏……你我都不会落得今日这下场……” “……阿池,”他哑声道,“你的爹娘、你的师父……将来,高老我,也都要在西汴土地上下葬的……” 卢煦池卒然闭上双眼。高遂攫着他的手,像是一株枯木牢牢盘绕在他的脏腑之周,也将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一同引绝了。 冬雨急涨了山涧溪流,被激寒冻在峭间,皑皑透亮,杳凝至云端。寒冬之时,一不注意便将滚下山峰、一命呜呼。因此玉峰人烟稀少,只有寥寥几只肥胖松鼠穿梭于松梢间。 纪元策身披麝皮,穿梭于料峭冰面之上,拨开锐利脆枝。只见前方苌缪洞冰雪尽覆,旧祠堂被拱成了一个雪包。他挖掘许久,才将门前积雪刨得七七八八,进入堂中,一切摆设自上次二人离去后并无变动,连牌匾上挂着的蛛网,都仿佛结了一层厚霜。 他在祠堂中呆坐了几日。饮雪水、食鼠兔,日子与此前的十多年无甚差异。近几月的一切,都在离开军营的那一瞬变成了鹅毛大雪,纷撒到身后去了。唯有卢煦池,教他不愿回想,又脱离不开。这样前后踟蹰,终于还是回到二人厮磨之地,缅忆过后即是释怀。 他将息几日,擦拭了一通堂中石碑。碑文无甚特别,乃是此前某富贵人家的祖碑,密密麻麻刻了些谱牒文献。及至摸到碑下,却找到了几本旧书。 纪元策循光一看,见那旧书有字有画,笔触皆为娟秀,似乎出于女子之手。书中密密麻麻记载了许多奇蛊异术,连此前困住任葭的蛇须,都详细记载在内。纪元策略晓翰牟民间蛊术,书上所列,却仍见许多陌生之处,便在堂内生火坐下,细细研读起来。 直至读了大半,才突而看到夹在书中的一张图。那图乍一看去,跟普通书页无异,展开来才发觉,竟有一尺之宽长,纸上绘制一枚玉玺,六面皆方,上雕玄武金龙,下以篆体刻四字:“赦命安天”。玉玺边缘又注:“翠金之玺,赦命安天,为疏堤之钥,天命之逶迤。” “翠金之玺”四字一出,纪元策便心下一凛,突而想起此前卢煦池与他说的话来。 疏堤之钥……进兵北上…… 那玉玺是否仍在宫中?若是不在,又能藏匿于何处? 他迅速收起那本书,又在祠堂内搜寻半日,见无其他有用之物,这才下了山去。 一路上,纪元策心中揣揣不安,被野风一掠,脏腑骤然提起,只感到天空阴沉,风雨欲来。 还未行至大路,便听闻马蹄笃笃。走近一看,只见冰尘飞扬,上百名精骑呼啸而过,在前方低洼之地停下,开始布营。 纪元策以巨石为掩,缓缓接近臂间镶金流苏的二人——这金绺甲便是翰牟哨长之盔。他虽离得不近,却托了北风之福,将二人谈话听得七七八八。 只听一人道:“天气太冷了。一斗黄米哪够塞得牙缝?” “忍着吧,到了前头村子,就有牛有羊,还有那大丫头片子!哈哈!” 那人打了他一下,叱道:“什么牛羊老天爷给你尿冰茬子,村里讨口米吃不错了,谁给你弄牛羊去?俺爹说了,二十年前打仗,活人吃死人!就这,还死了八成……” 另外哨兵惊了一跳:“那么得法咯?俺们也死那咯多人?” “咱们得把那璩公堰凿开…再撑过这个冬天…… 等第一波春水淹了那凤州以北,管他是谁,全给淹了,咱们也算能回家了……” 纪元策心中一沉。此前,只有翠金玺才得以敞开璩山通道,反之,璩岭易守难攻、逶迤起伏,双方在寒冬中唯有空耗。高遂与卢煦池这番着急出兵,竟是要将那水坝凿开,淹及大漳关要…… 他感到心中揪扯地刺痛:“镜涟……师兄,你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士兵仍在交谈。聊得入神,竟未注意到战马轻啸,等到回过神来,却已经晚了。 “啷咯第一波春水……俺只想窑子大姑娘的春水……”士兵终于听闻声响,话音戛然而止,骤然转身,厉声喝道:“什么人!?我的马……我的马!” 他踉跄追去,却为时已晚。 一声长啸划破苍穹,纪元策扬鞭翩然疾驰,在劲风中朝暮色深处驱去。 大漳,陵裕城,玉鸾殿内。 鲁端止年已古稀,未上朝时便不着官服,只披着青紫兰裘,跪在殿前。 任羲阙见他跪下,才从帐后走出,倾身将人扶起:“舅祖不必多礼,现在殿中只有我们二人,放敞开便是。” 说罢亲自斟茶:“舅舅向来喜茶,可能品出这是何种茶叶?” 鲁端止颤巍地端起茶杯,手上一暖,却是任羲阙伸出手来,稳稳替他兜住了盏底。 他嗅了嗅袅袅茶雾,轻吹片刻后,用缺齿上颚抿了一口,转舌咽下。 少顷面色大变,过了好一阵,才沙哑道:“陛下,可是……天树赤袍?” 天树赤袍号称大漳岩茶之首,生于鎏山顶峰, 以汲取整片茶林养分而大噪。闰年初雪后的二两茶叶,世间道是滋味无二,只可惜,一旦采摘,周遭林木将一同枯萎。 任羲阙哈哈笑道:“舅祖好品味,但只猜对了一半。此次,朕令茶人只剪得上方半片叶尖,不伤根柄,又扎其根茎,周遭山头林木,今年也未曾凋萎。” 此番话含义甚多,鲁端止肩膀却徐徐放松下来。他颤巍跪下,沙哑道:“陛下,老臣早已古稀,虽诸事不利,膝下却只有一个孽子。如今陛下若要追究旧时之事,请只冲老臣来便罢!” 任羲阙继位十三载,蛰伏了大半时光,直至去年,才逐渐探出锋芒。徐徐摊开手中的证据,左收兵权,右击贪墨。风声虽早几年前便在朝间流传,鲁端止嫡子却不堪过盛胃口,四处偷吃,很快被杀鸡儆猴、捉拿入网。 若放在二十年前,鲁端止还是能够力挽狂澜的,但如今年岁已老,精力早已跟不上趟,恍惚之间,却见家业摇摇欲坠,鲁党海网眼看甚威,却早已被钻得处处是洞了。 殿内鸦雀无声。任羲阙喝了一口茶,道:“舅祖平定大漳、外攘蛮夷,积德累功,忠勤为漳,朕也是看在眼里的。十三年前,若非舅祖出手、与刘太尉一同相助,朕也早已葬在那无人之境了。都说为君之道是示之以好恶,朕却觉得,以赦为德,也并非不是件坏事。” 他俯身,再次将鲁公扶起:“今刘稷叛变在即,西南军无可增持,南部眼线道,翰牟也在悄然集兵。朕猜测,刘稷可能已经找上您了。” “您要知道,这天下是姓任,还是姓汴。” 鲁端止脸额苍青,缓缓点头,皮肤垂坠下来:“老臣明白。” 送走鲁公后,任羲阙复而拿起奏折,未及半晌,陈公公却又上禀:“陛下……宫外押解了一位罪人……” “谁?”任羲阙头也不抬地问道。 “那人自称为…深秋那晚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