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剧情】攻二出场
陵裕城门乃元钦五年时,由太后令工部建成的。羲昌二年,皇帝下诏,揭下墙外的金头银面,以铜浇铸城门,并在宇墙墙垛上加钉九万九千枚铁铆,填满马面的泥石缝隙,以此御敌。 这城门白日望去气势恢宏,层层重墙将蛮风瘴雨挡在都城之外;到了晚上,却因圣上躬行节俭,除了必要的了望台之外,马面宇墙均未挂灯,远望便只能看到凛凛矗立的庞然大物,仿佛将星月都锁进城墙中,令人毛骨悚然。 押着卢煦池的马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守门的士兵论官衔,都需称这群禁卫们为大老爷,因此连路引都没看,忙躬身将门枢挪开了。 那新来的士兵不懂规矩,伸头张望禁卫马后牵拉的木车厢,笑着问道:“老爷们,这是哪位王爷纳的娇妾啊?” 话音未落,便被那年老的守卫一短鞭抽了满脸:“闭你娘的嘴!这是你能问的吗?” 那年轻士兵一震,刚跪下还未道歉,远处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禁卫长循声望去,只见太监总管陈公公掌灯碎步赶来,脸色凝重,飕飕寒夜中,额角却布满细碎的汗珠。 陈公公见人马均到齐,执起那拂子,微微揽起了车厢棉帘的一角,探头向里望去。见到人后,面上表情便松弛下来,抖抖拂尘,令禁卫们携人随他一同过去。 已是丑时,玉鸾殿丹楹刻桷,台上徐徐融化的香烛将沉香书案晕染上一层微光。 “陛下,人已押入地牢。” 羲昌帝任羲阙坐在案前,肩上披着金锦缎袍,微瞥了眼西坞太守传来的折子,停顿半晌,便沉声对那报信的小太监说道:“看紧了。”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低低垂下头来,余光却瞟见皇帝金袍之下的手青筋暴起,指节紧捏砚台,力透纸背,竟将那折子生生拗断了! 他不敢再问,却也横竖揣摩不出那“看紧了”下头的层层圣意,只好惊惧地退下了。 金烛高烧,任义阙将案台后头一枚玲珑的秘色瓷拿出,细细观摩着那上头隽秀却不失凌烈的两行小字来:“君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注一) 他的眼色一沉,许久后突然砰一声将那瓷器按下,寂静的殿堂中倏尔爆出一声惊响,将备着热水的宫女诧得浑身一抖。 过了好一阵,那宫女才颤声问道:“陛下,水快凉了,奴婢……” “备车,去牢中。”任羲阙冷冷道,“时隔十三载,罪人下狱,朕倒要亲自审审去!” 小太监急匆匆一路小跑到地牢门口,挨字句地跟陈公公传达了任羲阙的意思。 那陈公公万千心思早融进白发丝中,闻得皇帝此状,便长叹一口气:“备太医、锦缎、玉盅、风月物事,到坤泽宫去吧。” 小太监心存疑惑,却见陈公公苦笑道:“龙楼凤池,这一龙一池二字倒是意有所指。进得来,不尽是出得去了。” 卢煦池被押到了地牢底层。 陵裕与昶厦的牢狱不尽相同,昶厦关押的多是些反叛武将,外墙被牢牢灌紧,密不透风,内里却非常简陋。陵裕帝都牢狱所关押的多为待审的污吏,因此,这待押解的牢狱装潢得比边境地牢好得多,牢房中,连蜡烛窄台都应有尽有。 帝都衙役们奉命将人安置到单独牢房中。陈公公听禁卫说道,这罪人身体抱恙,长途跋涉以来,连续几日水米不进,连走路都有些问题。问及是什么病,那些禁卫却又不吱声了,只互换眼神,又意犹未尽地笑了笑。 卢煦池从始至终都垂着头,浓墨一般的头发已经尽数散乱,紧紧遮住了额鬓与双眼。 任羲阙率人赶来地牢时,陈公公还未离去,见状连忙跪安,斥那狱卒点起灯来。任羲阙却摆摆手,让那狱卒熄了火折子,一步步向监狱里头走去。 陈公公心惊胆战地跟在后头,眼角瞟着陛下手上密布的青筋,心中走了万千种迎圣意的法子来。 天气未到生地龙的地步,任羲阙却感到足底一阵冰凉。寒气顺着岩壁上的水雾弥漫至整个牢狱底部,人愈往深处行去,这股霜寒阴暗之意便越发肃萧。他本以为十五载春秋足以解开那忿意的症结,而见到卢煦池的那一刻,才发现那些陈年旧事仍如同大片疮斑,剜剐不去。 任羲阙在拐角阴暗处停住了。本向那牢房方向迈了一步,却又收回步子来,近乎贪婪地将卢煦池从头到尾细细览了个遍。 半明半灭的烛光下,任羲阙只看得到一段挺秀笔直的鼻梁,凝玉一般的鼻头渗着丝丝冷汗。他的嘴唇也是干燥冰冷的,因失水和低热而起了皮,嘴角微微抿成一条弧线,哪怕在最粗糙的灯光下,也显出与羊脂玉弓一般的轮廓来。 这么多年,这人还是没有变。陈公公在后头暗自思忖着,微微吁了一口气。 任羲阙越仔细看,脑中那股暴怒便攀得越高,那些陈年往事一一浮上心头,万般情感——爱、思念、错愕、背叛——盘根错节,汇成了单一的恨意来。 这股恨意攥着他的太阳穴,倏尔猛地一提,将那最后一点徘徊不定的温情给拽得无影无踪!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前,一把攫起卢煦池的后衣领,将整个人腾空一甩,砰地一声,重重磕在那石头案几上! 卢煦池被绵延不断的低热折磨得迷迷糊糊,下身得到了片刻的休息,而意识却反复挂在云端一般,朦胧中只恍惚看到那松油浸透的红檀密案中,那枚黛绿月白相间的浮雕翠玺来。 “翠……翠金……玺……”他含糊地呢喃道,一路上,那些日夜的暴刑、绝了的冀愿、侥存的残体,都反复将他惊扰得浑浑噩噩,只剩那枚翠金玺,是先君最后一道未亡的希望。 下一瞬,他却被一股强力掀起,随之猛然砸到硬物上! 卢煦池整片意识都被剧痛撕为两半,从后腰袭来的针扎感密密麻麻扩散至整个背部,他冷汗涔涔,本能自卫地紧紧弓成虾米状,昏花朦胧的视线中,却闯进了一双金鞋来。 他被那抹金色诧得脸色煞白,猛然咬破嘴上的皮肉,在浓郁的血气中勉强清醒过来。 任羲阙面上阴霾密布,一把夺过狱卒的火折子,将那火苗一点点往卢煦池冷汗涔涔的侧脸上靠,很快,一缕头发烧焦的味道便弥漫至整个牢房。 卢煦池惨白泛青的脸色被那火苗蒸得略略发红,很快又因那火烛燃到了鬓角皮肉,而吃痛又变得发白。他却迎着痛意开口道:“陛下。” 任义阙拿着火折子的手停了一瞬,又嗤笑一声,将那火折随手丢在浮了水汽的牢房地上,右手却名着发力,手指凹起,指腹深入卢煦池脊椎骨间隙来,将那骨节压迫得咯吱作响。 他看到卢煦池眼角眉梢的痛苦神色,顿觉恨意快意交加,沉下声道:“倒不必称陛下了。为君者依子民心之所向,你这心肝脾肺肾向哪边挂着,便叫哪边为尊吧。” 卢煦池低低喘气,没有接这句话。他的目光扫过任义阙刀砍斧削般的凌厉面孔,又很快垂下眼眸,怔怔盯着地上的霉苔。 这幅模样倒让任羲阙的怒火腾腾燃烧,一把紧紧钳住卢煦池的下巴:“不说话了?” 他见卢煦池不说话,又讥嘲道:“你不是最擅长这一面讽谏时事,一面巧言令色的伎俩了么?海捕文书贴了十三年,你就整整逃了十三年……”说着笑了起来,“秦太祖十六年平天下,隋公十年大统南北,现在十三年过去了,朕的大漳国富民强,鞑坦南夷皆不敢扬蹄,西汴连个影子都不剩了,你倒是沉的住气。” 卢煦池喉头的血腥味不断上涌,被他轻咳着压住:“西汴国力衰弱,自然不敌大漳。事已至此,只得认命才是。” “我倒看你不像是认命的样子,”任羲阙五指夹住卢煦池的下颌,逼着他看向自己:“你要真认命,颠沛十三年看不到希望,也就跳入江中为重西汴豪杰殉命了。一路上,凭你那些阴功夫,十三名禁卫也定当拦不住你。你当我痴愚,还是吃准我会念那不上台面的儿时旧情?” 卢煦池眼神已有些涣散,此时任羲阙背着光,面部表情被黑暗掩住,他竭力眯起眼睛,却只看得到一点混沌的轮廓来。他甫一张口,便骤觉后背伤处一阵剧痛,沉沉堕入黑暗中。 大片浓黑的雾气淹没意识前,他喃喃低声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嗯?”任羲阙将人猛然提起,“大声点,你说什么?说啊!” “对不起……”卢煦池脸色乍白,冷汗像是眼泪一般,潸潸布满整片额头与侧脸。 任羲阙脑中狠戾像是通红烙铁遇了凉气,噗嗤一声浇出了浓浓白烟。 直到晨曦缓缓褪下黑暗,狱外打更人敲着锣经过,任羲阙才从怔忪中惊醒,一言不发地出了地牢。 “吊了这条命,别给弄死了。” 王公公连忙跟上,不忘悄声吩咐小太监:“叫上太医上这儿来。” 小太监问道:“是否将狱内的床铺器件都换了?” “不必,”王公公从来不太看得惯小喽啰自作聪明,不耐烦地一挥拂子:“人得活着,活着才能受罪。”